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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


  第三十一章 自古英雄难寂寞

  初更时分。

  开元寺的左边,管弦之声不绝如缕,与寺中的木鱼声相应和。木鱼声儿被掩没,因为管弦声太多太杂了。花街柳巷,入夜反而更见热闹。

  两个富商大贸、一个贵介公子装束的三人行,走过一排珠帘低垂的绣户门庭,于鸟声燕语,打情骂俏的喧杂声中,重进一家标示着“汉宫春”三字,一字一个红灯笼的校书院(妓院)内。龟奴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一见财神上门,立即扯开大喉咙大叫:“贵客到!”

  一面满面诌笑,低头哈腰,轻声巴结:“三位大爷真有眼力,知道本院有最好的姑娘,暗暗,长安十三河,本院就几乎……占了一半春色,清清。”三人昂首阔步,进入垂花门,穿珠帘,直入花厅。

  鸨母亲自一路迎进,一团胖肉,笑得眼成细缝:一头珠翠满面脂粉,俏环流水般端上香茗、细点,那份殷勤,难怪公子忘归,少爷荡产。扮成贵介公子的小圣手赵冠,借以抽掩唾之势,向扮作大贵的葛品扬直摇头,直伸舌头。

  葛品扬捺住心跳,他一向扮什么像什么,但扮嫖客还是生平第一次,实在不习惯,举止无法自然。只有妙手空空儿罗集,倒像此中三折其肽的老行尊,他腰中有的是黄金,充起阔来十分顺手。老鸨已一迭连声地吩咐:“上席,唱名,伺候贵客。”

  赵冠暗忖:难道不怕碰到外强中干的霸王白吃客?隔行如隔山,他未注意罗集在不露痕迹的娴熟手法下,已先给了鸨母一个大元宝。并在每一个穿梭般端茶送茶点的俏环授受间,各给一个银裸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两片门开只为财的妓院里,哪一个不见钱眼开?哪一个不得钱拍马?这种挥金如土,好处均沾的豪客,最受妓院欢迎,皆大欢喜之下,岂有不格外巴结财神爷之理?妙手空空儿悻人悻出,大模大样,一副章台走马、楚馆称尊、秦楼买笑的神态,掌中把玩着一对龙眼大的明珠,把鸨母以下的眼光都耀得发花,只差不好伸手笑纳。只见流苏飘处,莺燕穿帘,一个接一个的女校书(妓女)袅袅而出。

  虽是盈盈弱质,风尘涵花,但在富丽靖华的陈设下,却无异宫娥仙女。

  她们有的搔首弄姿,有的回眸献媚,有的横波欲流,有的斜啮嫣然,有的掩口巧笑,有的低眉含梁,有的佯羞送情,有的扶衣作态……说不尽的粉白黛绿,燕瘦环肥。

  却都是在一现身后,回施检任,刚使人凝神注目,意犹未尽间,莲步栅栅,已由左面房间进入右面房间,有如惊鸿一瞥,情影微徊。每当一女出现时,就听到娇滴滴的声音高唱花名,什么“嫣红”啦、“姹紫”啦、“湘云”啦、“楚雨”啦、“牡丹”啦。“芍药”啦、“小意”啦、“香芒”啦……耳听娇音,目现美色,如入山阴道上,目不暇接,使人心痒难搔,眼花涂乱,难怪登徒之子,沉迷忘返,红紫色、郑卫音,确有醉人之处。艳装、浓抹,在灯下、蹲前,显得一个比一个美,个个都像是仙女临凡,最好一概叫上来。葛品扬不禁暗想:人说长安佳丽地,古都京华,一切不同凡响,女人当然也争艳竞媚,北地胭脂,南朝红粉,供人取乐,只要多金。一瞥赵冠,衣着都丽,人要衣装,更见俊逸无比,浊世佳公子,人间美少华,一张玉面,在华灯明烛之下,红得如醉,却是如孙猴子坐堂,有点难以掩饰地窘促不安。葛品扬自己也觉得耳热心跳,有点后悔,不该听罗集的安排,不用“暗探”,而用“明来”,弄得不知如何是好?“看色”既毕,一共见过九位姑娘,依照惯例,客人看中某位,就可按照花名呼出,精酒唱曲……这是第一次见客的“规矩”。

  当然,最好是来个“满堂红”,即不论这个校书院共有多少姑娘,一概召来伴酒,那是妓院最欢迎的大老馆。罗集以指弹桌道:“共有几位姑娘?”

  鸽母忙答道:“今番轮值,共十二位。”

  原来,校书院中,依例凡是有病、嗓音失调或正值经期来潮的校书,都不列值,“轮值”的都是可以精酒喝曲的。罗集淡淡地一摆手道:“太少了,一齐上来吧。”

  一阵香风吹,一片彩云飘,九位姑娘含羞带笑而出,向三人福了一福,在锦垫上轻轻盈盈地侧身坐下。各人的侍女捧上琵琶等乐器。

  葛品扬和赵冠在玉笑珠香、珠围翠绕之间,有手足没个放处之感。

  丝竹刚起——罗集忽然“噢”了一声道:“怎么,还有三位呢?”

  鸨母满面堆笑道:“就出来了……如还嫌侍候的太少,可以向别家院里去借……”。

  赵冠暗叫:老天!这么多已够要命的啦!急得忙向罗集连丢眼色。

  罗集却一笑点头道:“越多越好!……嗯,听说你们这儿有十二钗中的三宝,为何不见?先让爷们品评一下再说。”鹤母赔笑道:“是,是,承爷们赏脸,是丫头们的造化,大约还在梳妆,哈哈,妾身去催她们快些来……”一面已匆匆进入里面。

  赵冠暗叫:来了!小姐们哪有这大的架子,早应出来,老鸨也可以吩咐丫头去叫,何必自去,必是她们被那个花和尚缠住。老鸨只认“金”面,不看“佛”面,倒着她如何处置,如果花和尚强阻,好戏就要上场啦……葛品畅仍在暗暗懊悔,不该一时好奇,听罗集要花样,扮作嫖客,挫辱花和尚,以当面弄清秃驴是否即系假定的空宗番秃。照葛、赵二人意思,原拟夜中暗探“汉宫春”。只要证实是花和尚嫖院,不管是西域喇嘛抑或是中土淫僧,一律擒走,加以惩戒。罗集却说如此不妥,如果万一恰好碰着淫僧正在参欢喜禅北方人最忌讳触霉头,何况对方可能是高手,难免会被对方发觉,动起手来,更难免惊世骇俗,甚至闹得满城风雨,不如投作嫖客明访。随机应变,在不惊动对方、不伤害无辜的情况下,或力斗、或智取,操了主动,即可从容进退。现在,葛品扬却深为不安,意识中有“趋于下流”的感觉。

  上次和沉鱼落雁姬在一起,碰到凌波仙子与龙女的尴尬形势,如非黄元姐姐一语解惑,几乎造成百口难辨的误会,岂可再乱来!纵然白素华等绝对不会到妓院来,但一经传出,别人不知实情,又会有怎样的想法?至少,会被批评“太荒唐了”。但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为了弄清花和尚的来头,他也只有硬挺下去了。

  猛然听到一声娇笑:“我们姑娘出来啦。”

  接着,媚人的娇声响起:“奴家姐妹来了,请爷们原谅伺候来迟之罪。”

  葛品扬等三个人只觉眼前一亮,三个绝色佳人,淡淡的妆,身穿一色近于搞素的衣裳,鱼贯着,冉冉现身于流苏之下。只见:云鬓半偏初睡起,含情怯步可人怜!

  三女娇慵不胜,有如大病未愈地强作笑容,向葛品畅等三人福了一福。

  葛品扬等心中都不禁一沉,可能估计错误,迟来了一步,那个鸽的“花和尚”,怀疑就是喇嘛的空宗人,大约已经离去,这岂非白忙一场?更看出这三个绝色丽妹,都似移步为难,腰软失力。

  虽然经过加意化妆,在精于易容的内行眼中,也可看出红脂、白粉、翠黛、花黄之下,眼眶内陷,隐泛青黑,樱唇失血。如果洗去脂粉,现出庐山真面目,一定是黑眼圈、青筋面。紫乌唇,说不出的难以入目。

  只听鸨母笑着自行报出她三人的花名:“这是大女明珠。”

  “这是次女白壁。”

  “这是阿三摇金,暗暗,好好地伺候三位爷。”

  三女一到,其他九位姑娘都有“蛾眉见拓”,“侧目而视”的不屑之色。

  赵冠几乎喷酒,听三女花名,俗不可耐,还算老鸨老实把她们都当作待价而沽的东西,摇钱树。可惜,都是残花败柳,“明珠”蒙垢,“白壁”积瑕.“金”已“摇”落!

  葛品场侧然不忍,正要婉词让她们回房去休歇,却又不知是否“犯忌”之际,罗集已蹩眉说道:“大爷听说这儿有什么‘宝’的呀,‘桃’的呀,为何一个也不见——”一指老鸨,瞪眼道:“你把好的藏着自己受用是不?看这三个妞儿怪可怜的,都是病美人,这么狠心?大爷的金子是假的?银子是黑的?”后来入座的三女,都低下滚首,不知是羞不可抑?还是满怀委屈?

  罗集作色道:“大爷来自扬州,作客秦淮,跑南闯北,不知见过多少绝色佳人,你……你敢把大爷当上包子看待!”拂袖而起,向葛、赵二人一哼道:“抚台公子、杨掌柜,咱们走,到别家去。”

  先前九位姑娘本是掩口欲笑,互相眼语眉言,一见罗集这么认真,当时都花容失色,明眸欲泪。老鸨几乎急得要跪下来,忙道:“请爷息怒——”

  指着三女道:“明珠又叫如意宣,白壁即是一身酥,摇金就是小蜜桃,都是外面人叫的,嗯嗯,爷多包涵,丫头,你们还不好好侍候三位爷,快敬酒,快唱曲……”葛、赵二人正想借此脱身,翠袖传香,鬓影照眼,姑娘们已一齐行动,纤纤玉指高捧银杯,娇媚婉转,低眉敬酒,骂声沥沥:“公子请。”“大爷请呀。”

  “看奴奴薄面”

  同时,丝竹繁响,管弦柔音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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