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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范宅的后门,竟也是“悦宾栈”的后门,两家只一道后墙,从这一点上看来,这“悦宾栈”的东主,极可能是范凤阳了。

  可是事实上又不尽然,谁都知道,“悦宾栈”的主人姓燕,名字叫南楼,六旬上下,身材修长,据说曾经是河北步政使口的红慕府。后来因为身体关系,辞去了那份好差使,落户锦州,开设了家“悦宾栈”,那时候的范凤阳还没有来辽东。

  本来“悦宾栈”前后整个土地,都是燕南楼的,在范凤阳突然发达并与印家联姻之后,才从燕家手中购得“悦宾栈”后的地,兴起了这座巨宅。

  燕、范两家,除了为买地交往过一次外,没人看见他们再有过往来,甚至婚丧喜庆,也都不通庆用。他们两家不往来的缘故,听说是为了这道后墙和后墙门。卖地的时候,燕南楼就有条件,范宅落成,必须共这道后墙!墙门开关,当然是在早建多年的“悦宾栈”这面,因此范家无法开启后门,而燕家却能随时打开它。自从范宅落成,就没有启用过这道门,但是这道共墙和后山却成了范凤阳的心病,每每想起此事,总牢骚满腹。

  昔日只顾得地建屋,没多考虑就答应了燕家这个条件,现在感觉不便了,没有一条“水火巷”,这成什么“格局”?

  据传闻,两家有些不和,却这多年来也没生是非,也许传闻不可靠吧。

  燕南楼一家,人口不多,一个老伴是白发的婆婆,没儿没女,所以私宅就在客栈后进,有道铁门和高墙使前后隔绝。

  “悦宾栈”占地很大,燕南楼老夫妇的后宅,竟占了一半,有花园,有暖阁,也有水池,美仑美免。

  另一半是容栈,计单间二十四个,东西厢院西座,东西路院两座,还有一座二层的大酒楼,由此可见燕南楼的私宅有多大了。前七八年,燕南楼在每年交春,就离家外出访友,秋初回来来,已成习惯,这三年来,燕南楼人老了,已不再离开家园。这天傍黑,也正是晓梅和印天蓝离开锦州的当天晚间,“悦宾栈”来了一位落魄书生,除那匹瘦马外,别无他物。他住进了燕南楼的后宅。落店薄的名字,是“落拓生”。谁见过天下有姓“落”的人来?可是那年头很绝,只要你愿意是姓“落”,没人会管这个姓对不对。

  店家让进“落拓生”后,有些提心吊胆,这书生脸色不正,焦黄,绝没有错,有病,再者他身无长物,万一付不出店饭钱可怎么办。

  不过自古直到那时候,还没听说客人住店,先要银子这种事,所以店家只好心里嘀咕,跑去和账房商量。账房年纪也不小了,五十只多不少,一张白净脸,两个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是个十分聪明的人。

  他姓黄,名叫天爵,号留宇,听来不像干这种没出息客栈账房的人,可是他不但干了,并且还是从这容栈开张就干起!黄账房听店小二说出心事,笑了,道:“老钱,你该知道燕爷的脾气,真遇上苦人,没店钱,燕爷也不会叫你赔的!”

  店小二钱贵,得了账房这句话,放心了。黄账房边说,随手便取过了店簿,一翻看到二十四号单间客人的名字,他双目陡地射出寒光,但瞬即恢复了先前的样子。钱贵没有注意这些,却笑指店簿上那名字道:“先生,您看他这个姓有多特别,姓落!没听说过。”黄账房一阖店簿,眼一闭道:“这有什么,天下无奇不有。”黄账房不理他,又道:“燕爷在后边?”钱贵嗯了一声道:“在,我没见他老人家出来。”黄账房手一摆道:“忙你的去,叫‘吕仲全’来暂时照料着账房,我要把上月细账拿给燕爷过过目。”钱贵去了,刹那之后,一个身躯微胖嘴也稍斜的中年人来到,这人有对三角眼,看人从来用不着抬头或四顾。黄账房此时抓起店簿,置于袖中,对这人道:“当心些,仲全,二十四号的客人,若要什么就给什么,好好伺侯。”吕仲全双眉一拧,悄声道:“总管,那小子有来头?小的记往了。”黄账房不怒而威地瞪了吕仲全一眼,道:“别再遇事自作聪明!”话说完,看都不看吕仲全,大步而去。吕仲全却目送黄账房的背影,无声地狞笑着!燕南楼在他私宅的小客厅中,接见手下的黄账房,此处已非前面客栈可比,宁静至极,谈些什么,更不虑泄露出去。黄账房首先把店簿往燕南楼面前一送,道:“你看这个名字!”燕南楼目光早已注意到“落拓生”这三个字,长眉皱在一处。黄账房接着又道:“这也许是巧合。”燕南楼没有作答,微仰着脸,在沉思此事。移时,燕南楼低低地问道:“天爵,你见过这人没有?”黄天爵摇头道:“还没有,等和大哥商妥办法之后就去。”燕南楼嗯了一声道:“天爵,依我看,天下虽多巧合事,有时也往往会巧到令人瞠目,好,你就去吧,其实计算起日子来,他也真该找到此地了,是福是祸,早些来到总比迟了好得多!”黄天爵看了燕南楼一眼,道:“可要小弟以当年的暗语一试?”燕南楼头一点道:“这是必要的。”黄天爵想了想道:“大哥,若真是那话儿的时候,我们当真就清点财产账册,和那些珍宝东西,乖乖移交给他?”燕南楼淡然一笑道:“二弟可是有些舍不得?这多年来愚兄无时无刻不在等待今天。”黄天爵低头一笑道:“小弟没有意见,一切听大哥吩咐。我去和他谈过之后,再由大哥出面去办。”燕南楼伸手轻轻一拍黄天爵肩头。

  燕南楼含首应着,黄天爵告辞去了。黄天爵刚走,小客厅通往后进的门已被人推开,一位白发的老婆婆,挪步匝进,燕南楼没有起身,也没有抬头道:“刚才你都听到了?”老婆婆嗯了声道:“听到了,你想怎么办。”燕南楼淡然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这很简单!”老婆婆城府极深地说道:“只怕未必吧!”燕南楼长眉一皱道:“你是指天爵二弟吗?”老婆婆冷哼一声道:“不只是他,也包括你!”燕南楼不由微忍地瞪了老婆婆一眼,道:“你真这样看我?”老婆婆翻翻眼皮道:“得了,别在我面前耍这一套鬼把戏,你起意谋夺这份财产已很久了,只恨老人家瞎了眼,竟相信你!”燕南楼霍地含怒站起来道:“你大概忘记了你的身份啦!”老婆婆也站了起来,冷哼一声道:“你又是个什么身份呢?!”燕南楼两道长眉倏忽扬起,似是怒极,老婆婆冷目盯注,毫无畏惧之色,终于使燕南楼在自觉心亏形愧下,又颓然坐下。老婆婆扫了燕南楼一眼,神态稍有温和,道:“南楼,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夫妻,我愿你对这件事,多想一想。”老婆婆喟吁一声,又道:“前些年你总是往中原跑,一去小半年才回来,别认为我是傻瓜,不知道你去作什么事情!”燕南楼突然抬头道:“你既然这么聪明,说,我去干什么来?”老婆婆冷哼一声道:“你去探望老人的动静!”燕南楼冷冷一笑道:“你这叫胡说,当年事也有你在旁边,你总该记得,老人是怎么说的,我又何必再去探查什么动静?”老婆婆瞪了燕南楼一眼,道:“不错,老人说过,他不会来的,可是老人却留了暗语,说他会差派人来,以‘落拓生’名字为信!”燕南楼“噢”了声道:“是呀,那我又何必再为此事操心呢!”老婆婆嘿嘿两声道:“就因为这样,你才必须操心!你知道这件事。”燕南楼心头一凛,不得不追问下去道:“这话我听不懂!”老婆婆没理他,道:“可是老人会派什么人来,你却不知,你更明白,老人只在春秋相交时开关放人,于是你暗掩于附近,看看有谁下山……”

  燕南楼心凛但却面带笑容地说道:“你这一厢情愿的想法,使人听来哭笑不得,就算这样,为什么近三四年来,我不再出去呢?”老婆婆道:“我承认对这一点还没想通……”燕南楼借此机会,摆手道:“好啊好啊,你用不着再胡猜乱说了,听明白,现在有人来了,假如以老人所示暗语相询,他答得不错,我会移交全部存物财产,那时你可以从旁边监视,这总行了吧?”燕南楼目送老婆婆推门而去,脸上掠过一丝狞笑。老婆婆想了想道:“我回房去了,希望你能言行如一。”此时,前面“悦宾栈”

  二十四号单间中,黄天爵正叩着室门,店小二钱贵,捧盏油灯,站在账房身后。门开了,那面色病黄的落魄书生,当门而立,钱贵先冲着书生一笑,道:“客官,给您老送灯来了。”书生哦了一声,黄账房已开了口:“公子,老汉是此店的账房,姓黄,特地来拜会公子一谈。”

  书生又哦了一声,微微一笑道:“老丈请进,请坐。”黄账房应着声儿进了单间,先对刚要离开的钱贵道:“老钱,别忘了规矩,去吩咐厨房,三荤一素带汤右酒,给这位公子先送来。”钱贵应声而去,书生却客气地说道:“区区吃不了这多东西。”黄天爵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这是小店的规矩,凡客人照顾小店第一餐伙食都是这样,所以公子不必客气。”书生笑谢过方始落座。

  坐定之后,书生问道:“老丈有何见教?”黄天爵状极恭敬地说道:“公子仙乡何处?”书生看了黄天爵一眼,道:“莫非这也是贵店的规矩?”黄天爵心头一动,慌不迭含笑道:“公子别误会,这只是老汉随口一问,老汉祖籍山东,听公子口音一些像,所以不禁问上一声。”书生摇头道:“区区不是山东人氏。”黄天爵心中已有了数,这书生城府极深,更聪慧无比。于是他索兴开门见山地问道:“公子店薄上落的姓名很怪。”书生淡然一笑道:“怪吗?区区到不觉得!”黄天爵被这句话给干住了,书生话并没完,又道:“老丈前来,难道就为谈名姓?”黄天爵头一摇,道:“是有事相烦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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