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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这句话使她深深地体会到讼案中种种的黑暗与不平,而张玉朗所要代替出头的,全是那些没钱打不起官司的升斗小民。

  因此她郝然地道:“我真是太浅陋了,说出那种没知识的话来,玉少爷,依你说要我如何出力呢?”

  张玉朗沉吟片刻才道:“那三人恐怕婉姨都认识,对他们的底细较为清楚一点,不知能否为小侄提供一些线索,使小侄有所斟酌,嫁给他们应得的惩诫。”

  “这……你说说看,我不一定全认识,你也明白,我已经收山两年了,有些人,你倒是问意哥还好一点。”

  谭意哥笑道:“我的堂差多半是应酬酢会,谈不到什么正经事的,只有经常还来找你的人,才会向你吐露一些底细,玉朗要的就是这些,像那个杨大年……”

  丁婉卿忙道:“杨大年!这我就不便帮忙了,他是我的好朋友,玉少爷,我说的好朋友跟曲巷中姑娘们的恩客不同,他把我当作一个知己的朋友,什么都告诉我,你们要整他,我可以装作不知道,不闻不问,却不能……”

  谭意哥却正色道:“娘,这件事你不但该帮忙,而且还责无旁贷,那个杨胖子并没有把你当作心腹知己,对你说的全不是真话,结果你还给他出主意,拉上了线,活活地坑死了人家一家、你虽然不明内情,却也难逃责任。”

  丁婉卿不禁为之吓了一大跳道:“我做过什么了?”

  谭意哥道:“我听你说过,你曾经为他活动过,帮他夺回了祖茔被人侵占的墓地。”

  丁婉卿道:“是啊,对方是个农民,原是他家的佃农,在杨家祖茔的空地上辟作种菜的园子,杨胖子想到地空着也可惜,让他用用也没关系,那知道他们竟然霸住了不肯归还……”

  张玉朗叹道:“婉姨,这是他的一面之词,而且也语病百出,祖茔墓园留用地,事关风水,岂肯容外人在上面随意挖动垦植!”

  一句话把丁婉卿说怔住了,很多人家的祖茔所在,为了怕牧儿把牛羊驱入践踏,特地还砌了围墙隔开,更别说是让人在祖宗头上动土施肥了。

  只恨当时未经细思,就把这个当作事实了。

  因此忙道:“事情的真相如何?”

  张玉朗道:“真相很简单,土地原是人家的,世代相传几百年了,那家人一直在那上面种种菜,种点果树,称不上什么入息,所以没有署券,也没有纳税徼赋,但是人家祖居在上也有几百年了,产权应无疑问,只因地方与杨家的祖茔相去不远,杨大年请了个风水先生来看了,说那块地是藏龙穴,若能迁祖墓于斯,后人必可封侯拜相,世代不陵……”

  丁婉卿道:“他可以出钱买下来呀,这个死胖子在那上面花掉的钱,足够买十顷良田的了。”

  张玉朗道:“不错!他花的钱的确有那么多,可是对方却把一个家给拖垮,人家靠着那片果园跟菜园子,维持一个小康之家,安乐融融,生活得很快活,更因为地处得偏远一点,几度兵燹,都没有受到蹂躏波及,一片世外福地,都是无价之宝,更何况祖居之地,人家不肯卖也是常情呀,杨大年几次缠讼,都吃了败仗,因为事实太明显了,谁到现地去一看都帮不了他的忙,他花了钱,被告的那一方多少要陪着他化下去,人家可不像他那么有钱,弄到后来,几乎是筋疲力尽了,然而毕竟保住了祖产,心里还能舒口气……”

  丁婉卿低下了头,张玉朗道:“那知道五年前新换任太守,杨大年居然一状告准,把地判给了杨家,那家老头子气得呕血而死,老太太上了吊,儿子在气不过时,失足堕水而死,媳妇带了五个月的身孕投河,只剩下一个五岁的小孙子,一门四五命,就这么毁在他一个人手上,婉姨,您说,这个人该不该惩诫他一番?”

  丁婉卿不但听得脸发了白,连手脚都冰凉了;谭意哥瞧着她的样子好可怕,连忙摇了她两下,叫道:“娘,你怎么了,娘……”

  丁婉卿被抖得醒了过来,这才双手合十一念了一声佛道:“阿弥陀佛,我没想到竟会造成这么大的罪过,唉!当时我只是无心之失,替他出了一个主意,那个死胖子,他也没说实话,我还以为他真是被人把祖茔给占了,才替他出了点力,原也是为求公道。”

  张玉朗道:“他已经为此缠讼十多年,换一任守官告一次,他是有钱人,对方却是个庄稼小康人家,若是他真的理直气壮,又怎会缠讼十多年,没有一次打赢官司?这道理已想像可知,他的意思是想把对方拖垮了,到了最后不得已时,把庄园卖给他,这个居心已然可诛,那知居然遇上个死硬头,拼着饿死也不肯低头,使他无可奈何,谁知那一次官司,居然被他打通了。”

  谭意哥道:“娘!杨胖子的官司本来是稳输的,是你告诉他如何去钻门路,投人所好,才赢了那场辟司,所以你至少也要担一部份责任。”

  丁婉卿栗声道:“我怎么知道呢,我只见他为了一块山地,死命地缠讼不休。若以花钱而言,几十倍的代价也不止了,要不是他祖坟被占,也不会如此的,一个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利,蚀本的生意不会做的,谁知道是这么一个内情呢,这个死胖子真不是东西。”

  张玉朗笑道:“婉娘,这个您倒不必太内疚于心,无心为恶,虽恶不罚,有心为善,虽善不奖,您是因为受他的蒙蔽,一心只想帮助个朋友,自然怪不得您了。只是杨大年居心可诛,间接引致别人家破人亡,该不该惩戒一下?”

  丁婉卿默然片刻才道:“玉少爷,你能保证不伤人?”

  张玉朗道:“能!他的罪不致死,我也不会要他的性命,只想重重地打击他一下,叫他为自己的错误而忏悔赎罪,把人家的土地还给人家,而且那家还有一个遗下的小孙子,今年已经十岁了,依靠外婆家过活,十分贫困,他也应该对人家的以后生活负责。”

  丁婉卿道:“别的都应该,只是把土地还给人家……”

  张玉朗道:“土地是他强占的,难道不该吗?”

  丁婉卿道:“我是说对方的那个孩子年纪还小,不懂得耕耘照料土地,而且杨大年已经把祖墓迁葬了过去,很难叫他搬出来,不如叫他厚厚的拿出一笔钱来赔对方……”

  张玉朗一叹道:“婉姨!小侄不知道你这笔帐是怎么个算的?如果钱能解决问题,就不会有这场惨剧了,单是解决那孩子的生活,并不要姓杨的出钱,小侄虽不富有,养活几个人还没问题。而且要你婉姨拿出一笔钱来救济那个小孩子,你也是没有第二句话说的。”

  丁婉卿忙道:“正是!玉少爷,你不说我也有这个打算,不但我要拿出一笔钱给他,如果是他孤苦无依的话,我还可以照顾他……”

  张玉朗道:“那倒不必,杨大年是该为这件事负责的,至于照顾人,有他外婆也够了。他外婆一家人丁也很少,目前就是他们祖孙二人在相依为命,靠着老妇人为人缝纫度日,那老妇人身体倒还健朗,只要杨大年能把他家历年因涉讼事的花销偿付出来,足够温饱就行了,问题是地下那四条冤魂的怨气难平。”

  丁婉卿道:“那就难了,除非是杀了杨大年……”

  张玉朗道:“那也不必,事因夺产而起,溯本究因,都在那块土地上,土地不归还,泉下的冤魂始终不会瞑目的,何况夺产不还,天理何在,公道何在?”

  丁婉卿终于没话说了,默然了很久才道:“好吧,玉少爷,你要知道些什么?”

  于是三个人围坐了下来,张玉朗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丁婉卿也回答得非常恳切,举凡她所知道的,她都一五一十地说了。

  杨大年是长沙的首富,也是最大的米商,长沙又是个大米市,云梦泽乡盛产稻米,俗谚有“云梦熟,天下足”之说,而云梦的米,有一半是集中在长沙运出去。杨大年又承担了最大的一家粮号,买进卖出,可以想见他收入之多,除了粮号之外,他又做了许多别的生意,木材、绸缎、湘中刺绣,名扬天下,他又是对外承销的巨商之一。

  而且他还在长沙市上,开设了十来家的当,其中最大的一家,号名桓富,字号最大,而且也最客气,当朝奉的是他的一个族弟杨大富。

  桓富当虽然也是经营着以物押典的营业,却不像一般的当那样,把柜台建得高高的一派势利之像,朝奉的脸孔有如阎王。

  杨大富像他的东家族兄一样,胖胖的身材,圆圆的脸,对人一团和气,桓富号没有柜台,只有一所富丽堂皇的客厅以及许多小花厅,没有店夥,却有许多衣着整齐的使女,个个都笑脸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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