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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她的诚意使郑净持很感动,她的见解也使郑净持很钦佩,转而感到很惭愧。

  她惭愧的是自己以往错得厉害,自己并不是不能吃苦,小玉也不是那种耽于享乐、不明事理的孩子。

  如果她在霍王死后,逐离王府,根本不住到那间别业去,拿着那笔钱,到乡下或是别的地方,置下一点薄产谨俭度日,远离长安,既不会再遭王妃的嫉恨迫害,小玉的终身也不会找这么一个浮而不实的寄托,更不会养成她那种怪诞自虐愤世的思想。嫁也好,赘也好,都比现在这个归宿强。

  错了!从一开始就错了,这错误是她自己造成的。

  迟了!已经迟到不可挽救了。

  郑净持深深谴责自己的懦弱、无知,太相信宿命,竟听由命运的摆布,太迷信于相鉴之术了。

  风鉴相人之术是用以识人的,不是用来卜命的,命运应该操纵在自己手里才对。

  如果不迷信于小玉的早夭,何致于听任她胡闹?

  如果不迷信于自己终身孤独,何致于如此消极颓废,一切都付之于命运。

  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是可以创造的。像江姥姥,她为自己、为小桃、就创下了一条新的路,虽然苦一点,但却是一条平实的,安稳的坦途。

  她又想起鲍十一娘,在相格上看,鲍十一娘是桃花带煞,应主终身淫贱飘泊而不得善终,可是鲍十一娘还是女安稳稳地回家做主妇去了,而自己呢?

  她看看窗外,长春藤的叶子下,爬着一头蜗牛,一条钱龙、秋鸿跟桂子在架下掏促织,碰动了叶子,使它们同时跌了下去。

  蜗牛的壳破了,在地上痛苦的挣扎着、作着临死前的喘息。而钱龙却若无其事,一伸一缩,慢慢地滑开了。

  它们本是极为相像的东西,只是蜗牛多了一个壳,看起来它似乎此钱龙安全,因为它至少多了一层保护,其实它就害在这个壳上,有了这个壳,它本身没有一点自保的能力,经不起一点打击,而那个壳却又脆弱得保护不了它。

  郑净持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那头蜗牛。

  背着一个脆弱易破的壳,自怜,逃避,从来也没有正视过现实,面对着现实挑战过。

  她也看见了李益、小玉、小桃、崔明允在树荫下笑着、说着,浣纱默默地侍立在一边。

  郑净持忽而感到一阵从所未有的悲哀。

  自己不复年轻,青春不再,根本就不该插手到年轻人的生活中去。

  从为小玉安排归宿,为崔明允备聘,她没有一件是做得对的。

  自以为己历尽荣枯,阅尽沧桑,对人世有个相当了解了,但是跟江姥姥一比,真不知差了多少。

  她也看到了李益在四个人中顾盼自雄、旁若无人地高谈阔论,她心中不禁又萌起一股敬意。

  这股敬意是为他们的奋斗精神而生的,了解到李益真正的状况后,发现所谓清华门第、簪缨世家并不能成为他可骄人之处,他的才华,他的科第得意,也只为他开启了一道奋斗之门而己。来到长安后,重重的阻碍并没有使这个年轻人气馁,在变中求进取,而且他是极有主见的人,不是为他人所左右。

  这才是一个真正人生战场上的斗士。

  她激动地握着江姥姥的手道:“姥姥,如果我早认识你就好了!”

  这一句没来由的话,突然地冒出来,但江姥姥居然懂了,不是虚伪的、应酬的敷衍,而是一种看透她内心深处的了解,笑笑地拍拍她的手背:“不晚!夫人!现在也不晚,世上没有一条是绝路,就是前面指着一座山,只要有信心,有勇气,也可以翻越的。”

  凄侧地一笑,她在自己心里明白:“太迟了,已经太迟了!”她对这个世界已太隔膜,原有的一点信心,已被事实击溃。而勇气,她似乎从来就没具有过。

  从小,她就由人摆布着命运,到现在,她自己应该把握命运时,只有一条路可以走--“到庙里修行去!”

  以前是为了逃避,现在则是为了澈悟。一样的归宿,两种的心情,于是她向江姥姥要求,要求江姥姥明天陪她出去寻找,寻找一个可以托身的寺庵。她提出自己的条件,要一个清静,完全不受外人干扰的地方,最好是离长安远一点。她也提出了自已所具的条件,她还有十万钱,可以全数捐赠给庙里。

  江姥姥想了一下道:“像这样的庙很多,而且不必要这么多的钱,就是一个钱没有都行,那是只正修行的地方,到了那儿,没有贫富的区分,完全是一样的待遇……”

  郑净持兴奋地道:“对!我就是想找这样的地方,我不怕吃苦,洒扫,种菜,我都可以做,至于那笔钱,我带了去不是买安逸,而是给庙里多收容几个真心想出家的人。”

  江姥姥道:“夫人存这个心就行了,十万钱虽然不是个小数日,但是在真正的修行人眼中却不算回事。”

  郑净持道:“我知道,能被钱买得通的地方,也不是我要去的地方,姥姥心里面是不是有这样一个地方呢?”

  江姥姥想想道:“夫人是否下定了决心了?”

  郑净持道:“姥姥,我已是几十岁的人了,当不至跟你开玩笑吧。何况我心志已决。没什么去不下的了!”

  江姥姥道:“地方倒是有一个,在城南的终南山上十有一所白衣庵,庵主是个带发修行的居士。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自小就好佛,十三岁便离家进庵,现在大概有六十多了。可是看上去就跟三十来岁似的,连白头发都没有一根。佛理精通,庵里有十来个人,都是真正看破世情而清修的妇人家,天宝十年乙未,安禄山反,小桃才四岁,我带着她就避在那里,直到乱平了才回来,足足在那儿住了两三年,倒是很谈得来,去年我还去拜望过她,庵里奉的是观音大士,而且是一座家庵,完全谢绝外来的香火,是个真正修行的好地方。”

  郑净持欣然道:“这正是我要去的地方。”

  江姥姥道:“庵主是个很和气的人,到他庵力依的弟子都不削发,也不穿戒衣,只是寻常的素净打扮,不施脂粉,每天她领着莳花种菜,讲经拜佛,生活很清淡,但并不苦,最大的好处是来者不拒,去者不留,夫人不妨去住住看,不合适随时都可以回来。”

  郑净持笑道:“我就是想着这么个地方,如果找不到的话,我准备拿手头的钱置上一处,有现成的那是再好都没有了,姥姥什么时候有空就陪我去一趟。”

  江姥姥道:“我是随时都有空,那天去都行,不过到终南山有百来里路,就是坐车子,起早望黑也得走个两天才能来回,夫人自己安排妥了,告诉我一声好了。”

  郑净持算了一下道:“今天忙过了,姥姥准备一下,后天早上我雇好车子来接姥姥。”

  江姥姥笑道:“夫人这么急?”

  郑净持一叹道:“我不是急,而是心里静不下来,只求早一点能安顿。”

  江姥姥道:“这算是出远门了,虽说天下太平,俱还是雇一辆熟的车子好,东街的谢老汉家车子是我坐惯了的,他有个寡媳也在白衣庵里修行,不如由我雇他的车子来接夫人吧,他也可以顺便去看看他的媳妇。”

  郑净持笑道:“那就更好了,我一早在家里等着。”

  江姥姥苦笑道:“给李公子跟小玉知道了,恐怕会怪我多事,夫人还是先跟他们说好了再作决定吧。”

  郑净持道:“我会的,姥姥放心好了,他们怪也怪不到你头上,这是我自己的事,当然该由我来作主。”

  两人又说了一些白衣庵的情形,使得郑净持更为神往。在江家整整一天,及晚回家,郑净持的晚课是从不间断的,很早就回到自己的住屋去了。

  回到楼上,李益沐过身子,就倒在榻上睡了,由于过度疲乏的原故,这一觉睡得很长。当他醒来时已是快近中午了,看见浣纱正在榻边侍候着,连忙道:“你怎么不叫我一声?”

  浣纱笑道:“是小姐吩咐的,反正也没什么事,说让姑爷多睡一会儿。”

  李益埋怨道:“小玉也是的,就算没什么事,让夫人知道了也不好,先起来去照个面,再回来睡也行呀。”

  浣纱道:“夫人一大早就出门了。”李益微怔道:“上那儿去了?”

  浣纱道:“说是找江姥姥作伴上一家庙里进香去了,那是昨天就约好的,本来说是明天才去的,可是夫人今天一算,明天是二月十九日,观世音菩萨的生日,她希望能今天赶去,明天好烧头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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