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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四


  门吏道:“本来还有府中的一些幕僚,殿下闻知李公子来访,已经把他们遣走了,现在就是殿下与秦世子与长世子三位在荷轩中专候。”

  郭威笑道:“那也好,省得我们跑路。”

  挥骑绕过正门,来到侧园的偏门,约莫走了半里许才到。

  李益不禁讶然道:“东宫府这么大?”

  郭威道:“是的,只比大内禁苑小一点,在长安以此处为最大,其次是舍间,这是先隋的旧第,高祖入鼎后赐给太子建成作居第,建成本人雄心勃勃,加上门客长史魏征又是个能才,又扩建了一倍以上,在府中养士数千,就是想跟太宗贞观皇帝一争权柄。那时太宗皇帝还只被封为秦王,却因英明有为,迭受重寄,数度征战,扫荡各路烟尘,手绾重兵,势凌太子之上……”

  李益但听而不言,因为接下去,就演出了手足相残的玄武门之变,秦王李世民得手下群将之助,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在玄武门击杀太子建成与次兄元吉,斯时四子元霸已丧是于征戢,继统仅存一人,再无争逐,上皇高祖闻讯惊而逊位,以秦王世民入统,是为太宗。

  这件事在民间是禁止谈论的,而且事过境迁,当时的真相已难明,虽然宫廷的记载上是说上皇以秦王功高,早已有意传统,如若上皇真有此心,何以不公开废太子而改立秦王呢?

  上皇惊而逊位,这句话尤值得玩味,那时廷臣多半是秦王心腹,上皇如果不逊位,恐怕还有更多的惨变演出呢。后世不是没人这样怀疑过,但太宗皇帝却是最英明的一位君主,就位后励精图治,外抚四夷,内清政治,声威之隆,远追汉武,胡人尊之为“天可汗”。

  后世子孙都以太宗皇帝为范,远溯先祖德政时,第一个提起的就是太宗皇帝,而且在朝的公侯世爵,多半是太宗的旧部,承荫至今,因此后来也没人非议这一桩旧事。

  郭威也知道自己犯了禁忌,不再说下去了。来到侧门,太子李适已经命人开了园门,谕他们挥骑直进。

  马一直到荷轩前二十多丈处才慢慢停下来。太子、秦朗与郭勇都站了起来,那是对李益所表示的敬意。

  郭威跟太子很熟,只打了一躬。李益心中很振奋,却不敢随便,正准备跪下叩见时,秦朗已经上来一把扶住了道:“十郎,不必拘礼,殿下以便服在后园相见,就是为了免除这些俗套。还是以常礼相见吧。”

  李益也只是做作,他知道自己此刻还是个文人名士,应该表现得很适度,不能过于逢迎而招人轻视,但也不能过份倨傲而予人反感,尤其是在这位未来人君的东宫皇储面前,更要特别慎重。

  大唐的天子都是有点浪漫气质的,这不但是手腕,而且也表现在气度上,那就是礼贤下士。

  太宗皇帝李世民曾经剪下自己的须煎成灰为一个大臣合药,也曾容忍悍将尉迟敬德为争席而拳击皇叔李道宗,以爱才之名,博得群臣全力的拥戴,因而造成了不世的伟业,开创了空前的盛世。

  玄宗皇帝李隆基为了爱李白的诗才,放任他的酒醉失仪,李白应召入宫作诗,宿醉未醒,酣卧廷前,皇帝脱下了自己的袍子亲为覆盖,因而传为美谈。

  目前这位东宫太子李适正在准备做皇帝,因此他也一定会表现他的谦冲胸怀以博贤名,自己正好借这个机会让他满足一下,因而李益听从了秦朗的建议,弯腰长揖。

  李适回了他一揖,握住了他的手笑道:“十郎的文名才名我闻之久矣,奈何始终没有机会一见!今天总算是如了愿了。别客气,我们好好谈谈。”

  大家都席地坐下,宫人送过来杯盏,为他们斟上酒,李益才举杯道:“臣无状,闻知殿下在此雅聚,不揣冒昧,恳乞郭世子携带前来叩诣,一赏液池风光!”

  荷轩是建在水池中的,此时满池荷花正好,随风送来一阵清香,满地红粉翠绿,确也是别有一番风光。

  秦朗笑道:“十郎,我们都不是雅人,也称不起雅集,只有你来了之后才有点雅味!希望你能一赋新章……”

  李益皱皱眉,他对这位太子的平素已略有知闻,腹中平平,可没有乃曾祖玄宗皇帝的那份诗才雅兴。

  他不怕做诗,但不想现在做,做得深了他们看不懂,徒然炫才还落个吃力不讨好,做得浅了却又难以发挥,而且传诵出去,反而损却自己的文名,而且秦朗与郭氏兄弟都是武将之后,不擅文事,在他们面前表现也没意思,他不想做扫兴的事,因此一笑道:“殿下府邸中园林之盛是有名的,尤其是荷花之美,无与伦比,如此胜景,世子就让我多赏玩一下,何苦又罚我做苦工呢!”

  秦朗道:“十郎,你的诗才敏捷,出口成章,怎么能算是苦工呢?”

  李益笑笑道:“我的诗多半是逼出来或挤出来的,现在美酒未饮,好花未赏,勉强挤出一两首来也是敷衍之作,有失对殿下的敬意,倒不如先玩个尽兴,等我的诗兴发了,再好好地构思一两首以呈殿下……”

  李适笑道:“说得对,十郎,你要怎么才尽兴?”

  李益知道这位殿下千岁喜欢附庸风雅,但是又不懂得玩,乃笑道:“殿下如果许臣无状放肆,臣就出个主意。”

  李适道:“你说好了,今天原是想尽兴一聚,只是他们想不出一个新花样。”

  李益笑指轩荷花道:“殿下是为赏荷而召聚,美荷原为水中仙,必须要有点仙意,才能得荷之神趣!”

  李适道:“要怎么才有仙意呢?先玄宗皇帝时,曾有方士导作月宫之游,因而有霓棠羽衣之曲,孤府中却没有这种人才,莫非十郎也擅法术?”

  李益笑道:“臣乃士人,不擅法术,而且,这类左道异端,也不足以蔽殿下之明,只是天上神仙府,人间帝王家,神仙本富贵之术,殿下富贵俱臻极顶,自可造人间仙境……”

  李适听得十分受用,连忙道:“十郎!你有什么主意快说出来吧。”

  李益吹嘘了半天,心中早有成算,他知道这些贵族子弟,征逐酒色是常事,只是不懂得如何化俗成雅。

  于是笑了一笑道:“臣请小作安排,请赐拨湖船两艘,女乐并舞伎各一队,臣就可以献给殿下以水仙之饮。”

  李适道:“那都是现成的,船在东湖岸边,女乐舞伎也都在待命,孤因为酒兴未阑,没叫她们上来侍候。”

  李益避席而起道:“那臣先告退去安排了,殿下与三位世子在此地先小饮数杯,此刻天色已将黄昏,待月上之时,臣当命舟导水仙为殿下寿。”

  李适叫来一个值事的宫人道:“你跟李公子前去准备安排,李公子需要什么东西,你们就照样吩咐下去。”

  那名宫人答应,就跟随李益走了,这边四个人坐下开始小饮一阵,郭威把李益来找他为崔允明解困的事说了一遍,说出李益的办法,李适笑道:“这个办法好极了,既惩奸,也不伤廉风。李十郎果真是长才,难怪父王要我记住这个人,说将来才堪大用。”

  郭威觉得这是个好机会,忙道:“李十郎不仅才高,而且性情通达,对朝政吏情,更有特别的见解。”

  接着就把各司部衙中官吏作威作福以及利弊说了出来,秦朗第一个就赞成道:“好极了,圣上虽然谕命我经营这一项事务,我也发现很不妥当,各地胥吏线人呈来的消息,太过琐碎,而且挟嫌诬告的情形也很多,我另外着人去调查了一下,发现被那批家伙说坏话的司员,多半是正直廉明,颇有政声的好官,倒是专说好听的官员,在老百姓口中却并不怎么受称颂,因此我觉得以吏为耳目的这项措施,的确有欠妥之处,可是圣上又不肯册废……”

  李适道:“父王因为鱼朝恩之变,心怀忧惧,所以对外地属镇都不敢寄于信任,目前一时也说不进,你就记住好了,别太当真,等孤临朝后,立刻加以废止!”

  郭威又道:“关于十郎的出身,殿下是否……”

  李适道:“父王在交代我的时候,我就请示过了,十郎既有才具,何不加以重用呢!可是父王叹了口气,说朝中的各部司臣都反对,因为他恃才傲物,言语太过诮刻,才情与德性若能兼顾,需要多加历练一番!”

  郭威、郭勇、连秦朗在内都是年轻人,甚至于李适的年纪也不比他们大多少,因此他们对以这个理由抑着李益都感到不平,郭威尤其愤慨道:“这一点我也听说了,殿下,十郎恃才是有的,却未必傲物,而且恃才者,一定要有才可恃,他初到长安时,态度是骄了一点,经常在大庭广众非薄古人。可是他说的话很有道理,引经据典。经常把那些老书呆子驳得哑口无言,就是因此得罪了人。”

  李适笑笑道:“我知道,可是父王不愿意为了一个年轻人而得罪了那些大臣,我也没办法,一个朝廷总不能靠一个人撑起来的,还是要仗着那些人……”

  郭威更为愤愤不平了:“那些老臣居其位,又办了什么事?就以鱼朝恩的事件来说,鱼逆把持朝政多年,他们又何尝能为圣上分过一点忧?还是圣上自己拿出主意,看准机会,得到江湖义士之助,才除去了这个祸患,那天的情形殿下清楚,也全靠着十郎的计划周密……”

  李适道:“我知道,父王并没有忘记十郎的功劳,所以才一再提示过记住这件事,父王的作法虽然过于谨慎,也不无道理的,父王说治乱世才会重用能才,治太平之世,还是多用庸才的好。鱼朝恩也是个例子,这个人无可否认是个能才,父王正因为他太能干了,才因功而赋重寄,结果却造成他跋扈专横的局面。”

  “十郎不会是这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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