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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五


  崔允明点点头道:“这也好,表嫂是等他回头时再同行?”

  “本来是要我一起去的,可是偏偏我又病了,他只好一个人先行,等我病养好了,他从陇西回来再一起走。”

  崔允明到底是在官衙里做事的,自然明白李益匆匆赴任,必然是为了钱的缘故,因此脸现愧色,道:“采莲到今天才告诉我,说她在表嫂这儿借了五万钱去抵清官款。”

  霍小玉一笑道:“大家都是至亲,这原是应该的。”

  崔允明却歉疚地道:“钱是冤枉化的,我听说这件事后就斥了她一顿,官面上的事情,女人家不懂就不要插手,插手必会坏事,可是钱给了出去,已无法追还了,更可恶的是她把家中所有值钱的东西全变卖了,使我想筹还这笔钱都没办法。”

  霍小玉笑笑道:“这倒怪不得采莲,她祗想把你平安无事的释出来罢了。”

  崔允明叹道:“君虞一定为这件事很生气的吧?”

  “不!他认为这是应该的。”

  崔允明道:“表嫂!你不必说谎来安慰我了,我从部里出来,就先到营里去谢谢郭世子,君虞也往那儿,当时他就跟我说了,他在钱财上不能帮忙,因为他的钱必须留作用处,所以才先请郭世子出力。我也明白,我的事找人好说话,因为我自己没有贪污,那些欠款也不是我手里亏负的,只是受人暗计,在接交时没有点明而已,郭世子出面,只是主持一下公道。但君虞的事就不同了,他为了前程却不好意思向人开口。而自家亲戚,因为沾着鱼朝恩案子的牵连余波,都不敢沾惹他,那时候,他还不知道采莲拿出来的钱,有一部份是他自己的。”

  霍小玉无可奈何地一笑道:“也没什么,他听说我动了他的钱。只说我不明事情的究竟,冤枉把钱送给了人家。”

  崔允明咦了一声道:“君虞的性情我知道,他是很要面子的人,先到任再告假,无非是到任上去活动一笔安家费用而已,那是很难堪的。”

  “这不是惯例吗?”

  “不错!但是李十郎名满天下,名士风流,原不必循一般寒士的惯例而行的,我姨母也是个要面子的人,所以家道虽然拮据,他动身到长安来候选时,也东挪西凑,给他准备了一笔很丰富的款项。就是要他撑起这个世家子弟的门面,不会叫人看不起他!”

  霍小玉不由怔住了,这是他没想到的!也更使她愧疚不安,李益的母亲既然希望李益风风光光地上任,而李益迫于现势,还是要走寒士的路子。这的确使李益很为难,这就怪不得那天李益会生这么大的气了。

  崔允明叹道:“我听了这件事,真想拿把刀杀了采莲,可是对一个无知的妇人,杀了她又有什么用!”

  霍小玉倒不得由笑起来:“不过是几个钱罢了,何必看得这么严重!”

  崔允明道:“表嫂,情形比你想的严重,主要的是我姨母那里,君虞本来跟我商量着,那天要告个假,抽空替他回去一趟,先在姨母面前打个底,你哥哥虽然败了,可是你父亲霍王的爵位并没有追废,你哥哥也追认了你的身份,要我求求姨母认定你的身份……”

  霍小玉脸色一变道:“十郎真是这样说了吗?”

  “是的,君虞说你的模样人品才华都是一等的,就是一些亲戚们的传话,对你的出身有些微言而已,但是现在却有点碍难了!”

  霍小玉忙道:“为什么呢?”

  崔允明苦笑道:“君虞这次要先赴任才回家,姨每一定会认为你平时不尚节俭,奢侈成性,才会弄到这般地步。”

  霍小玉呆了一呆道:“这……”

  崔允明道:“我当然也可以说清楚,但是否能使她老人家相信就很难说了。因为君虞打算把十万钱一起拿回家去,自己再苦一点。把个面子撑下来,凡事就好说话得多,现在的问题不是这五万钱而是他不便举债,所以我才怪采莲胡涂,不识轻重,误了君虞的大事!”

  霍小玉的心里不知道是怎么个滋味。当着崔允明,却又不便显露出来。

  崔允明又说了很多歉疚话才告辞而去,霍小玉却自怨自艾,更为郁闷了。

  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作弄她的命运。郑净持留给女儿的钱并不少,初成家时,由于手头散漫,不知节俭,花费了不少,幸好一次江南之行。藉丝缎之利,把那些钱已赚了回来。

  可是接着一场病,弄了个好心而又多事的鲍十一娘,加上不懂事的浣纱,把钱又像流水般地糟蹋在那些苦药上,为了采莲来求助,又用掉了那一笔。

  健康与爱情是生命中最需要的两件东西,爱情使她享受生命,健康使她持续生命,而目前似乎这两者都不在她的把握中了。

  李益自从那天上午一怒而去,一天一夜才回来,满脸喜色的带回了派任书,又喜冲冲地宣布了一切计划,更为了钱的问题得到解决而欣然!然后就匆匆离开她上任去了,没有对她发出一句怨言,一丝不满。

  但是霍小玉却在心里发凉,她知道昔日的恋情,已经随着金钱的拮据而转薄了。

  李益不是为了钱而爱她的,但是李益却把钱分得很清,那关乎他男性的尊严。

  霍小玉知道最错误的一件事,就是支动了那五万钱,关键不是钱,也是他的尊严。

  鲍十一娘与浣纱擅作主张,无知地浪费,主要的是一个观念没澄清,他们都以为用的不是李益的钱。

  霍小玉不知化了多少苦心,甚至于不惜与鲍十一娘断交,才挽回了李益的误会,却又在一件事情上毁了。

  李益已经说过这笔钱不能动,她动了。

  那使李益认为她动这笔钱,是因为钱是她的。

  伤害了一个男人的尊严,怎么能继续他的爱情呢?

  霍小玉被困在这个茧里,无法突破出来,使她的病更深了。

  李益在二十天后,回到了长安,此行倒是大有收获,带了三十万钱回来,二十万是宪官在公款上拨支的月例,另外十万则是前任交替时的润贴,那当然是私底下授受的,总还有一些要李益帮忙的地方。

  有了这三十万钱,李益的回里是很风光的,而且也在长安酬酢了几天,因为他在秋选前遽然发布了职务,更还是个非常优厚的好缺,使得那些势利的亲族们觉得李益毕竟还是有办法的,当然大家也知道他跟郭秦二府交好,而汾阳郭家与翼公府奏家正是炙手可热,巴结逢迎的也不少,听说李益请假返里省亲,他们自然也明白李益先到任上的原因,总免不了有所表示。

  几天下来,居然又收到了二十多万的程仪,使得李益更风光了,回家去,不能不带李升,于是又把秋鸿留了下来,也留下了十万钱给小玉。

  鞭丝帽影,趁着秋风,一骑而返,李益因为有了职品,冠带而行。有时住店,有时住官驿,别人的称呼也都由李公子一改为李大人或李大老爷。这不仅是穿着与称呼上的改变,而且是一种微妙的意识上的改变,冠带之后,他有了地位,有了身份,有了高人一等的感觉,这跟他来到长安时是不一样的。

  那时他还是一个士子,虽然已有了功名,但还没有授实职,当不得事的,两榜进士及第,大小总有个官做,可是在没有授职前,仍然没有人把他当作个官。

  这个感觉是他回到长安后才有。首先是那些朋友,对他的称呼变了,以前亲亲热热地叫他十郎的人,现在也改口称他的表字──君虞了。那使彼此有了距离,但是一种客气而含有敬意的距离。

  其次是亲友家中的下人,以前都是称他为表少爷或侄少爷,现在却已称呼他为大人;就连李升对他的称呼也由少爷改为大人了。

  主簿是六品,比一个榜下老虎知县略高,但是在一个新进士而言,已是难得的异遇了。

  因为最难跳的就是这一级,有的人终身都停在七品上,只要跳过这一级,五品四品,甚至于三品的京员都可以-蹴而成。而李益的际遇不同,使他又造成一种微妙的地位,许多品衔比他高的官员,都不敢在他面前摆架子,李益也未改旧称,仍然以世伯世叔称之。

  京中没小官,他在大官前没有觉得自己低,出了长安,感受就不同,有几位驿丞是他的同年同榜年纪比他大,急于求职,在去岁就放任出来了,现在却不敢以年兄称呼他,因为品衔比他低,不是七品就是八品,都称他为大人,而自称卑职。

  这使李益有一种晕陶陶的感觉。

  李老夫人也没想到儿子会带来这么多钱,追问到来源,李益却有点犹豫了,他知道其中的一部份是黄衫客的江湖朋友送的,这是不能告诉母亲的。

  所以他只好把任上预支的数目多报了一倍,再把其他归之于沿途士绅求诗字的酬敬。

  李老夫人叹了口气:“十儿!要不是你刚拜职,还没有上任,我真会怀疑你这些钱的来历,你还没有正式视事,要贪地无从贪起,因此我相信你这钱来路是清白的;不过我要你记住,李家不仅是书香门第,你父亲更是以清廉为家风,我宁可你穷一点,可千万不能做出使祖宗蒙羞的事来,否则我到了九泉之下,也没脸见你老子。”

  李益见母亲说得严重,连忙跪下来:“娘!您放心,儿子再不肖;也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李升在旁也跪了下来道:“老夫人,爷在长安受到很多人敬重,就是为了爷的志行高,诗文好,连万岁爷都对爷很器重,所以这一路上,才有很多人表示敬意,求诗求字的很多,一切都是老奴经手的。”

  李老夫人点点头道:“好!李升,你跟过大老爷,我相信你做事很稳重,不会导十儿上歧路的,以后还要你多多费心,起来吧!”

  李升这才站起来,再把李益扶了起来。李老夫人指着面前的两张椅子道:“你们都坐下。”

  李益倒是坐下了,李升却不敢坐。李老夫人道:“坐下来吧,这是回到家里,不作兴外面的规矩了,别说十儿只是授了名主簿,就是他像大老爷那样拜了相,回到了家里,你还是他的奶公,没有让你站着的道理。坐下来,我还有很多的话要跟你们说。”

  李升也坐了下来,不安地望着李益,李益却低着头,李老夫人沉思了片刻才道:“十儿!你虽然在长安一年多,可是家里面常听到你的消息,很多亲戚回来说起,你刚到长安时很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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