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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一


  蔡子散道:“东官长更是吴伯敏,也是我们的熟人,我把这个问题请教他了,他说东宫早已掌握了很多证据,从我们这儿调卷出去,是为证实昔日的漏洞而已,不过最重要的就是照料提拔一下我们这些苦朋友,使我们受点较好的待遇,这都是令亲李十郎关照的。”

  崔允明怔住了,他虽然早已知道是李益的力量,却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蔡子敬似乎知道他又要发性子了,笑笑道:“允明,十郎知你生性耿介,他用别的方法帮助你,你是一定不会接受的,所以只好用这个方法……”

  崔允明道:“这个办法太伤人尊严了。”

  蔡子敬道:“那倒也不然,虽然我知道在档卷中找不出什么漏洞,但是部里对我们的态度突然改变,曲意讨好,显然是他们怕我们找出什么毛病来,过去的就算找不出什么,将来他们再审理别的案子时,为了担虑后事尚可能翻复,至少会多拿出点良心来,苟能因此督促斯辈,使世道人心多存一分公正,我们在这个冷得像冰冻的屋子里,干起这一份人所不屑为工作也能起劲得多。”

  这番话说得崔允明很惭愧,发现自己的器度见识,的确是太狭窄了,而且做法也太刻板了。

  道理是想通了,心里好多了,可是李益的做法太神玄妙了,那不仅是他一个人学不来,恐怕举世也没有第二个人能做得来。

  感慨闲聊了一阵,把手头的事情处理一下,听说他已经销假公出回来,就有部里的几处堂官着人前来问候。

  这些人都是部里的红员,自然也是长袖善舞之流,平时他们对崔允明正眼都不瞧一下的,虽然为了他跟李益的关系,使得那些人在见面时,有时还会虚伪地客套一番,但是很少像今天这么样谦恭而虚心的。

  来问候的人都只怀着一个目的,旁敲侧击,无非都是想了解一下他这半个多月,究竟去做了些什东宫府里既然派人说调他进东宫府去有所询示,他当然不便说是跑了趟郑州,只右支吾以对。

  他又是个不善作伪的人,面红耳赤,有时结结讷讷不知如何自圆其说,他越是言词恍惚。对方却越是狐疑心生,既不敢逼他,又不肯放松,一面讨好他,一面却又孜孜地问三问四。崔允明实在没办法只有道:“允明做了些什么实在很抱歉,无法奉告,但是允明可以保证与吾公毫无牵连,彼此同在一部,平时多承提携,允明又不是不知情的人,真要涉及吾公,允明一定早来禀示了。”

  这是一句真心话,因为崔允明一向是以忠厚处世。从无害人之心,只记得别人的好处而不记别人怨的。

  但是这番话换一种心思听来,却又似乎言之有物,那好象是在暗示着──目前还没有查到你,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看看你对我的意思,给多少人情的。

  于是,对方得了他的保证,只是暂时放心去了,口中仍然是连声感谢,恳托奉承。

  如此敷衍了几处之后,崔允明累出了一身大汗,转嫌屋中的火盆太热了。蔡子敬是他的助手,看他闲下来,喝着刚泡上来的好茶,忍不住用手竖起个大拇指:“允明,高明,高明!十几天不见,你好象脱胎换骨,把官场中的一问三不知,一推六二五,欲擒故纵,巧布疑阵,请君入瓮等种种法门都学全了,从前大家私底下都叫你拗相公,认为你不通人情之至,想不到你与令亲厮混了一阵子,居然把那一套都学到炉火纯青了。”

  崔允明瞪大了眼睛道:“子敬,你说些什么?”

  蔡子敬笑道:“没什么,我是说你刚才的几仗应付精采极了,无风三尺浪,先留一分情……”

  崔允明叹道:“子敬,别人不了解我,你却不该如此说,我那几句话是逼不得已才说的,该死的方子逸,我只要他代我告个假,那知他竟玩下了这一套……”

  蔡子敬摇摇手,压低了声音道:“别叫!别叫!我知道你是到郑州去了,老方来过一次,要我在这儿为你掩饰一二,免得那些人问到你家里去,泄了你的行踪,两下子对不起来,可是刚才你的那一套花枪……”

  “我不是在耍花枪,是没话找话说,易地而处,换了你又能如何回答呢?”

  蔡子敬笑道;“换了我或许会比你老练,用无可奉告四个字就打发回去了,可是那样一来,也许会使人家当时畏我,背后怨我,远不如你高明,依然对你抱着几分敬畏,却又感激万分……”

  崔允明苦笑道:“你看我这一身汗,岂仅是高明而已!”

  蔡子敬笑道:“我知道你是困窟万分,有口难言,不事做作而假中见真,因此才显得逼真,也达到了最高的效果,所以才显得高明,那是别人做不来的,你是在为无可告人而急,别人却当作当你是难以为言而紧张!”

  “这两者有什么差别?”

  “差别大了,无以告人是根本一无所有,难以为告则是事关机密,不足为外人道也,同样的吞吞吐吐,给人家的印象与影响如有云泥之别……”

  崔允明一叹道:“真正的高明者是我那位表兄,论年龄,他大我不到一岁,论才情,他却至少高出我百倍,任何事情,到他手里就不一样了。”

  蔡子敬笑道:“不错,不错,此公手段能翻云覆雨,化腐朽为神奇,生死人而肉白骨,像我们这个冷公事房,经他轻轻一播弄,立刻就成为热门起来,这位君虞公,我不能不佩服他,他可以说是无所不能……”

  但李益真的是无所不能吗?真的有生死人而肉白骨的神通吗?

  那答案是否定的,李益正为两件事情恼着。

  第一件是霍小玉的病,似乎越来越重了,他接到了澣纱托人代写的一封信,说是小玉由于长日思念,病情日甚,每日轻咳,都有咯红之象,终日郁郁,请李益务必设法来探视一次,因为据医诊断,心病重于体病,心药之效,其效验自倍于药石,霍小玉体念到李益的处境,不肯说出来,但是澣纱看她的样子,只怕拖不过明春。

  第二件的压力则是来自长安的,属于政治上的,他虽然来到了郑州,在东宫太子护卫的严密保护中,却因为他正在着手替新君登位而安排,削除异己。

  当几个有声势的豪门一一倒下来时,使得很多人震惊了,因为这些豪门的地位,在外表上看来,正如日中天,赫赫当世,万不可能会倒的。

  但是始由一两件小事,或是由一两个不重要的小人物投状申告,发交刑部鞠问时,把他们种种不法的事件都抖了出来,证据凿然,无从弥饰。

  于是革职入狱,籍家入官,家人妻小。发为官奴,一个声势显赫的显宦门第,在短短几天内就冰消瓦解了。

  由于几次的暗斗,李益为这一套更为熟练了,从搜集证据,到压制其势力,断绝其声援,都做到周密完善的地步,发作之前不动声色,发作之后雷霆万钧,那些人在长安市上得势多年,根深蒂固,朋党内及阁相,外通藩镇,别说他人意料未所及,连他们本人也想不倒会突然之间倒了下来的!

  可是当案发之时,控方所搜集的证据之周,采取之攻势的猛烈,如风雨之骤至,使他们无从招架起,这还不说,影响之所及,使得他们结为奥援的那些支持者除了袖手旁观之外,不敢出半点力,因为只要说一句话,就可能把自己也牵进去。

  因此当案情日渐明朗,需要向另一些强有力者查证时,他们不是矢口否认,极力撇清,就是落井下石,当事者不清楚,别的人可明白,这个人就绝对无可救药的了。刑部在邀请他们旁证时,已经是把案子的严重性向他们暗示得明明白白。

  而且还在暗示中放出了风声,东宫当道所惩者仅此一人而已,诸公幸其自珍──仅仅这一句话就够了。

  所以犯案在狱的先还不当回事,以为那些甘苦共尝,祸福与共的朋友们必不至坐视,只要他们一出头,还不是最多认个小错失,降下一级,挨顿申斥就了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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