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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于二由他的屋里出来,跟著李慕白去关门。并问说:“李大爷,你回去呀?”李慕白用沉重的脚步踏著地下湿泥乱雪,答应了一声,这时听屋里的谢老妈妈像鬼嚎似的叫了一声,接著她就大声哭著说:“我的孩子呀!你这可是坑了我啦……”

  李慕白立时大叮一惊,赶紧跟著于二抢回到屋諘去看,只见炕上,被褥上溅了一片鲜血,纤娘头发散乱,两手紧抱著前脑,浑身乱颤著,连呻吟全都呻吟不出,一口匕首横放在枕畔。谢老妈妈是趴在纤娘的身上痛哭。李慕白赶紧把谢老妈妈拉开,藉著那昏暗的灯光去看,只见那血色红得怕人。

  这时房东金妈妈听见声音,赶紧由被窝里爬出来,披著皮耳篷,跑过来看,并指著谢老妈妈说:“你们这不是成心害我吗!自住我的房子,还干这些事!把我的房子也给弄脏了!”说时她就要揪住谢老妈妈不依。李慕白却上前拦住,瞪起眼来说:“你别发愁!出了甚么事,毁了你甚么东西,都有我姓李的赔你。现在纤娘她是自己用刀扎伤的,先救她要紧。你别来到我们的跟前捣乱!”金妈妈也认得这对她发横的人,就是李慕白。李慕白打过胖卢三,北京城的光棍们全都怕他,金妈妈自然也不敢再说甚么了。

  李慕白把金妈妈压下去之后,回身再看那以匕首自刺前脑的纤娘,只见她连身体的牵动全都停止了。李慕白大惊,赶紧用手去抬她的胳臂,只觉得冰凉而且无力。李慕白立刻眼泪似涌泉一般地滚下。此时谢老妈妈在旁唤她女儿,并不见答应,赶紧擎起灯来去看。看见她女儿那种凄惨的样子,她知道她女儿是已经死了。立刻颤抖抖地把灯放下,鼻涕眼捩同时流出,趴在纤娘的身上痛哭起来。

  金妈妈也近前看了看,脸上也变了色,就说:“人是不行了。你们是赶紧到铺里看棺材去呀?还是报官去呢?”李慕白把眼泪拭了拭,便说:“她虽然是用刀自己刺死的,但并不是谁逼得她如此。

  难道还非要报官,跟谁打官司吗?”

  旁边于二见纤娘死得这么可怜,他也不禁十分难受。先把谢老妈妈劝得不哭了,然后就说:“天这么晚了,外面外又下著大雪,寿衣和棺材也买不来。再说也没有钱呀!”又向李慕白说:“没有别的说,李大跟她好过一场,现在她死得这么惨,李大爷还得行点好事,拿出点钱来,葬埋了她!”

  李慕白拭泪点头说:“那是自然,想不到我竟眼看著她这样惨死!”说著叹了口气,又向谢老妈妈说:“明天早晨你到我庙里去吧,我给你预备下几十两银子。”谢老妈妈这时候已然哭昏了,听李慕白这样说,她只是掩著面,点头应声。

  李慕白不忍再看纤娘那鲜血斑斑的尸体,更忍受不住这屋子里的愁惨空气,他就要起身走开。忽然又想到炕上扔著的那口匕首,恐怕今夜谢老妈妈趁著无人她也也自尽了,遂就将那口匕首拿起来,流著眼泪带在自己的身体,然后便摇头叹息了一会,说道:“我走了!”金妈妈又叮问著说:“李大爷,明天你可得来,反正这件事你得给办。我们虽说是亲戚,可是我在她们身上花的钱、出的力,也够了。这件事我可真管不了啦!”李慕白正色道:“你放心,明天我来不来虽不一定,但钱总能给她们办到的。甚么事都有我担当,即使叩我替纤娘抵命也行。不过你们既然亲戚,你就不可再在中间捣乱,不然我是不能依的!”说完这话就出了屋子。于二跟著去开门,李慕白就回身嘱咐于二,叫他今夜看守谢老妈妈,免得她也寻了短见。于二连声答应,李慕就出门去了。

  此时寒风越发凛冽,雪下得更大,铅色的天空显出一种愁惨荒凉的样子;李慕白的心中比冰雪还要冷,两眼却是热热的。踏著雪,茫然地走出了粉房琉璃街,他竟像连方向也分辨不出了,站著发了一伯怔。只见这大街上连一轮车一个行人也没有,李慕白伸著那冻得僵硬的手,擦了擦眼睛。只见眼泪在睫毛上冻成了冰屑,擦了半天方才擦净。李慕白认清了方向,就顺著大街往西走去。风雪愈紧,人绝无,只有一条狗追著李慕白乱吠,李慕白的脚步是越走越感觉沉重,好容易方才到了丞相胡同法明寺的门前。

  那条狗仍旧跟著他汪汪地乱叫,李慕白生了气,用手去取怀中比著的那口匕首,要去把狗扎死。

  可是当手指触到那濡血未干的匕首之时,心中就像被刺了一下的那般疼,站住身,叹了口气。心里想:偏偏今天自己又到纤娘那里去,因为两三句话的误会,她就以匕首自刺身死!咳,早知道有今日这样的凄惨结局,当初自己何必到妓院里去充嫖客?又何必与一个落泊的女子去谈情爱呢?其后,徐侍郎被杀,纤娘下堂养病,自己不再理她也就完了,又何必跟她这样?仿佛是余情未绝以的,以致使这一个被辱受虐、穷苦飘泊的女子,才侥幸脱开了苗振山的魔手,却又死在自己的眼前——“我……我李慕白究竟成了一个怎么样的人哪!”心里想著,自责自恨,眼泪又不禁又流了出来。一面探手去叩庙门,雪花一团一团地向李慕白的头上身上不住地打,仿佛在惩罚他。那条狗像是闻著李慕白的身上有甚么特别气味,又像是纤娘的幽怨灵魂驱使著它似的,总不肯放开李慕白。汪汪的吠声,夹杂著叭叭的扣门之声,在这雪夜里噪闹著。

  待了半天,里面才有和尚的声音问道:“是谁呀?”李慕白应道:“是我,我是李慕白!”和尚把门开开,李慕白道声劳驾。和尚一面关著门,一面说:“李大爷的那匹马,我们给买了点草料喂好了。”李慕白说:“谢谢你们了。”又站住身向和尚说:“我才回来,一半天又得走。等我临走时再给师父们道谢吧!”和尚也说了几句客气话,李慕白就进到他住的那跨院里。只见他骑来的那匹黑马,繁在廊下,不住的踢著跳著,并且嘶叫著,仿佛是要找他的朋友孟恩昭。

  李慕白进到屋内,点上灯,默默地坐了一会,那眼泪仍旧不住汪然下落。因为屋中太冷,李慕白便关门熄灯,上炕掩被,仰卧在炕上,眼泪向枕畔流。窗外的马嘶、远处的犬吠,更搅得他难以入梦。忽然又想起:自己走后,德啸峰不会把孟恩昭身死的事告诉俞姑娘吗?倘若他把那话说与了秀莲,秀莲立刻能够冒著风雪,到这里来向自己追问真情,那时,自己可怎样对秀莲去说呢?其实自己居心无愧,也没有甚么不可以说的。不过那孟恩昭究竟是为其么走的,他对自己和秀莲之间有怎样的误会,临死之时又说的怎样的话,岂能都据实告诉秀莲呢?倘若再叫秀莲出了甚么舛错,那时自己更是天地不容了!这样寻思一夜也没有合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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