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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这里李慕白与德啸峰又谈了半天,李慕白也走了。他出了刑部监狱门首,忽然想起应当到南半截胡同表叔那里去一趟,因为表叔是刑部主事,他或者也能对德啸峰这官司出些力。当下就雇了一辆车,出了顺治门,到了南半截胡同。在祁家门前下了车,便上前叩门。少时他表叔的跟班的来升出来,见了李慕白就请安,问说:“李大爷几时来的呀?”李慕白就说:“我今天才到。你们老爷在家么?”来升连说:“在家,在家,我们老爷才回来。李大爷你请进吧!”

  李慕白随著来升进去,见了他的表叔、表婶。先叙了些家中的事情,然后就向他表叔祁殿臣提到了德啸峰的官司。祁殿臣也仿佛很能担保的说:“德五那件官司不要紧,绝不会成死罪。一来他不过是嫌疑,说他主谋盗窃宫中之物,那是一点凭据也没有;二来是有铁小贝勒和邱小侯爷等人给他托人情;再说德五素日在北京又有点名气,衙门里绝不能错待他。不过就是黄骥北他成心跟德五作对,又有宫里那个张大总管,也不知他收了黄骥北多少钱,就非要置德五于死地不可。”

  说到这里,李慕白气得忘了形,在旁不住嘿嘿冷笑。祁殿臣就又说:“现在无论官私两方面可是全都知道了,都说德五跟黄骥北结仇是因你而起,你可千万要留神!因为那黄骥北的神通广大,他连德五那么阔的人都能够给陷在狱里,他要想害你那还不容易?去年你打的那官司,说是胖卢三害的你,其实也有黄骥北在里头作祟,我都知道。直到现在各衙门里的捕役们,还都记得你的名字呢。胖卢三、徐侍郎被人杀了的事,至今还有许多人都说是你干的。若不是你认得了铁小贝勒,你在京城一天也待不住。现在你又到京城来了,可千万别给我惹事!”

  李慕白听了,心中自然是很不痛快,但在表叔面前,他不能说甚么气愤的话。只得连连答应,并求他表叔在刑部对于德啸峰的官司要多加照应。祁殿臣说:“不用你托付。我们衙门里的人谁也不能踉德五故意为难,因为有的人是与德五有交情,有的人是想著别看德五一时倒霉,他总是内务府的人,有好亲友,家里又有钱,即使判了罪,将来也还能够翻身。”

  李慕白一听他表叔说刑部衙门里的人对于德啸峰并无甚么为难之意,他就更放了些心。少时,同表叔、表婶告辞出门。不想要顺便打听打听纤娘的坟墓,以便前去吊祭一番,但又不放心德家,恐怕那黄骥北又唆使人去搅闹,所以就赶紧坐著车回到德家。当日也没有人去找他,李慕白就在那书房歇息,未再出门。晚间他可依旧謷戒著,可是也无事发生。

  又到了次日,李慕白在上午到刑部监里去看德啸峰。下午就有那小蜈蚣来找他,据小蜈蚣说:“我在茶馆里听见黄骥北手下的几个人说,黄骥北听说李大爷来了,这两日他就没有出门。并且因为李大爷在大街上打了冯家兄弟、撕扯了借据,把他真气得不得了。听说他现在亲自对外人说,他不跟姓德的干了,他专跟姓李的干了。他在这里有冯家兄弟和冒宝昆,还有一个新来的镖头五爪鹰孙正礼,并派人到涿州去请刘七太岁,到保定府去请黑虎陶宏和金枪张玉瑾等人,大概半月以内就可全到北京。他天天也在家里练护手钓,预备到时跟李大爷拚命!”李慕白听了,不禁微笑,傲然地点头说:“很好,我敬候他们!”遂就给了小蜈蚣几吊钱,叫他走了。

  李慕白知道现在黄骥北要想专跟自己斗,而且请的不过是那一帮人,他自己还天天在家里练护手钓,便觉十分好笑。不过又想著:黄骥北为人奸险异常,别是他故意在外面散布这些话,叫自己专心等著与他们决门,其实他却在暗地里又要用官司来坑害我吧!因此便觉得自己行动确实应该谨慎些。

  当日孙正礼又来访李慕白,也谈说黄骥北现在正派人到外边去勾请人,专对付李慕白。李慕白依旧是傲然地回答,说是自己一点也不惧怕他们。孙正礼并且很慷概地说:到时候他愿意帮助李慕白与那些人拚个死活。李慕白对于孙正礼自然也很感谢,说是到时必请他相助。孙正礼走后,李慕白也并未出门,德家也没有甚么事故发生,这一日又算平安度过。

  到了次日,李慕白因为对于德家的事放了心,他就想今天应当到织娘的坟墓上去看一看了。看过之后,便应将纤娘的一切,完全抛去脑后,再也不作无谓的苦恼的回忆了。当下他带上纤娘自戕时的那支匕首,先坐车到刑部监狱看了德啸峰,然后坐车出前门到粉房琉璃街。

  一进了这条胡同,李慕白的心中便涌起了悲痛的情绪。想起去年来到这里看纤娘的痛,又想起在那天雪夜纤娘自戕之后,自己踏著雪回到庙中的情景,觉得真如同一场疆梦。车到了谢家门首,这时有一个男子正在那门前买油,却正是那于二。

  于二看见一辆车来了,车上又是李慕白,他就赶紧迎过来,叫道:“李大爷,好些日子没见你,你出外去了吧?几儿到的北京呀?”李慕白也不下车,只叫车停住,就问说:“纤娘的妈妈还在这里住吗?”于二说:“纤娘的妈妈也不在了,是去年年底死的,也是我们给发葬的。就埋在南下洼子义地里,跟她女儿的坟墓挨著。”

  李慕白一听谢老妈妈也死了,他又不禁叹息了两声。然后就问于二说:“你现在有工夫吗?你可以带我到纤娘的坟上看看去,我给她烧几张纸去!”于二连说:“行,行!我一点事也没有,我带著你去!”遂就把手里的油瓶子,交给街坊的一个小孩叫他拿回屋去。他连进去穿长衣也不穿,就跨上了李慕白的车,叫赶车的赶著,一直往南去了。

  出了粉房琉璃街,那就是宣南嚝地,所谓“南下洼子”即在目前。此时正是三月初旬,桃李花正开,柳条儿也青了,地下野草如茵,坟墓无数,东风吹著尘土,在眼前布出了一遍愁黯景象。李慕白坐在车上就不住叹气,那于二跟他问那俞姑娘现在的景况和德五爷的官司,李慕白金不答言。少时走到一个仿佛小村落的前面,李慕白叫于二下车到一个小杂货铺里,买了几叠烧纸,然后于三又上车,就叫车偏东走。

  少时到了南下洼子,这附近甚么也没有,只是地下无数的特别低矮残破的坟墓,并且有的连破棺材板金都露出来。于二跳下车来说:“就是这儿。”李慕白留下了车。他望著这些低矮残破的坟墓,不住地皱眉,就问于二说:“这里的一些坟墓,怎样全都没有人管呢?”

  于二笑了笑说:“谁管呀?这儿说是义地,其实就叫乱葬岗子。在这儿理的全都是在窑子里混事的姐儿们。在她们活著的时候,穿绸著缎,擦脂抹粉,金银随手来随手去;熟客这几天来了,过两日又走了;陪著人吃酒席,给人家弹唱;还有比翠纤更标致的红姑娘儿呢!可是一死了,唉,有谁管呢?不过是由著领家儿的买一个四块板的棺材,雇两个人抬到这儿,挖个一尺来深的坑儿,埋了也就完了。过些日子,坟头儿也给风刮平啦,死尸也叫狗给刨出来了,没亲人,没骨肉,谁还照顾她们那把干骨头呢!

  “你瞧这些个坟,这顶多也就埋了有二年,以前的那些坟早就平了,要不然人家怎么说当妓女的是红颜薄命呢?李大爷,你没听人唱过妓女告状吗?那不是说:管抬不管埋呀!头上披著青丝发,底下露著缚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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