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王度庐:铁骑银瓶 >


  此时,一个伙计跟那秃子,已将玉娇龙的马由圈中牵出来,在院中备好了鞍毡,玉娇能将包裹交给他们,命他们放在马上,伙计跟那秃子全都顺从地去办,谁的嘴里也不敢哼一声。

  玉娇能从身边拿出一两银子,交给他说:“给你!这是我的店饭钱!”伙计颤颤地接了过来,说声:“谢谢!”

  玉娇龙又厉声嘱咐说:“就是你们去报官,也不准说出我的本来面目,有人要问你们,只许你们说我是四十来岁、小脚、南方口音,方姓的妇人换去找的小孩之事也不准告诉人!否则若被我知道了,我回来就用宝剑要你们的性命!听见了没有?”连醉老财带伙计齐皆应声说:“听见了!”声音还发著抖颤。玉娇能将剑入匣扳鞍上马,伙计将店门敞开,她就挥动皮鞭,催马出了店门。

  此时街道凄冷,没有一只灯,更是听不见半点声音,她猜度这时至早也有四更天了,雪虽已住,但地的表面是一层薄冰,冰下还是深雪,马蹄踏上咯吱咯吱的,并且甚滑,玉娇龙也不敢叫马快走。此时她是向东走去,意欲追赶上方二太太的车,将自己亲生的儿于换回,但这小孩藏在自己的怀里也不哭了,直用小脸儿哞奶,她的小身子倒很暖和,脾气倒很乖,玉娇能用一条绸带将她系在腰上,所以小女孩藏在怀中掉不下来,她腾出双手来一手挽住缰绳,一手挥著皮鞭,款款地往著灰茫茫的前途走去。

  侧面风自北方吹来,夹著冰雪打得脸婆疼。同时她周身的力气也不太济,走了不多远就发喘了,抬手挥鞭都没有力,小女孩把她的内衣都尿得很湿,并且直动直哭。玉娇龙心烦,发恨,不理她,努力催著马又走,直到天色发晓之时,她才投了一个离开大道较远的小村庄,找了个农家歇下。

  虽然这农家看她的情形很可疑,用惊慌的眼睛看著她,并且向她寻根究底,她一面支吾著、和蔼地应付著,同时也感到处境的不安,但她身体太疲惫了,甚么也顾不得啦,就在此整整地睡了一天,醒来已天晚,她见没有甚么事发生,就懒得走,又宿在这里,这一天一夜的休息,她可恢复了体力,次日觉得非常有精神,心里更是急躁,给女孩换了尿布,自己也更了衣,扎束利便,包裹系紧,马匹备上,宝剑扮好,身上仍披著大斗蓬,就给了这农家谢银,出村上马,挥鞭走去。

  此时天已大晴,路上冰雪尽皆融化,虽然满地泥泞,但马很可以快奔,她就催马如飞,一直向东去追,这时,她往日的威风复振,身手复活,答答答马蹄溅起地下的泥浆,叭叭急急地抽著皮鞭响,小女孩在怀里哭,她头罩青巾,身披皮氅,目瞪著前面,恨不得即时就追上那辆车,越走马愈快,心愈急,怒气更往上涌。

  她一连过了许多村镇,村镇里虽然满地泥水,可是家家户户都贴著春联,老婆儿、少妇们都穿著新衣,小孩在碾磨子上放爆竹,即那沿山辟成的蜂窝似的土洞裹住的人,也都欢欢乐乐地,见了面都互相道“新禧”,玉娇龙逢人就驻马询问:“借光!这两天你们看见有一辆骡车走过去了没有?车上是一个仆妇、一位太太,抱著个新生不久的小孩儿。”她这样问,有的人就发著怔说:“不知道”

  或是:“没看见”,可是又有的人点头说:“不错”,有你说的这样一辆车,车上有小孩哭声,昨天早晨由这儿走过去的!”

  玉娇龙一听,心里更急了,赶紧又催马去追。

  这一天她走至深夜,方找到了村舍,撞门,一边威吓,一边央求地宿了一晚,次日清晨,又往东走,除了找地方匆匆用点饭,依然马不停蹄人不缓气地去追,追,又追了一日,就听路上的人说:“那辆车走过去半天啦!”她再追再问,又听人说:“在前面顶多走过去三十里。”更急追,却又听人说:“刚走过去!快走!一会就能赶上!”于是她咬著牙,鞭子连声的发响,马奔跑如飞龙。同时,小女孩在她怀里一会哭,一会睡。

  其实这时方二太太生的车在前面只有二十多里,因为路上净遇麻烦,所以才走得这么慢,那秦妈是个软心的人,又迷信,她忏悔她帮助二太太做了一件坏事,老天爷那里一定已给她记上了一笔账,至少得削减她十年的阳寿,所以她忧愁得跟病了似的。

  不过她心里还有一点点安慰,就是当那晚在来安店中,她给那春龙娘子接了生,发现是个男孩,二太太当时叫地做著那计划去作,她那时倘若拒绝不作,二太太就会一头碰死,她不得不依,然而她也安了个心眼,就临时用剪脐带的剪子,将春龙娘子的内衣剪下来一块,一块三角形的红罗,自己把它贴身藏著,连二太太都不让晓得,她是预备将来多少年之后,这孩子那时也许中了状元做了大官了,倘若天缘凑巧,令他遇见他的生身母亲,那这一块红罗也可以算是个表记,而自己,不是只会拆散人家的母子,也会成全,那也能减少自己一点罪恶——秦妈就是存著这个心。

  而那位太太呢?她把这男孩子永远不离怀,吃著她的奶,只见那男孩子长得细眉毛大眼睛很像他的娘,可是嘴很大,哭声很猛,小手儿跟个小钉锤儿似的,小脚乱端人,很有点力气,她爱这孩子胜似亲生,但她又想起那只银瓶儿,那原来是一对,是刘抚台的夫人赠给她的,是她陪嫁之物,现在一只还在行李里,她换子留瓶,也是存有深心,也是未尝不想对瓶认女,这都是跟刘抚台的夫人学来的办法,刘夫人虽没这样办过,可是刘夫人知书识字,早先闹著没事儿的时候,常把丫鬟仆妇们招到一间屋内,听她说小说书,说甚么“狸猫换太子”、“一对银杯巧团圆”等的故事,这位二太太在那时就中了迷,如今全实地作出来了,但男孩子虽比女孩子好,可是人家的孩子究竟不如自己的孩子亲,她抱著这个孩子,亲著、叫著「小宝贝”、“亲儿子”,但她却遥念著那个亲生的被抛弃的女儿,她不能同时要两个孩子,她才只得忍著痛掉换,但她总是女流,只祈祷著那春龙娘子能了解自己的心,能甘心忍受,且比自己更爱那女儿。

  她干这件欺神瞒鬼的事,钱可也真花了不少,她手中有她的老爷留给她的五十两银子,自己还有贴身的几十两,赠给换给人的那个女儿二十两,赏秦妈十两,赏方福十两,因见方福不大乐意,又添了几两,买住他是最要紧的,只有他跟秦妈才知道自己在安州所生的并不是这男孩,而且方福还答应万一将来那春龙娘子找到了凉州府,他可以挡住一切的麻烦。

  还有,为了叫赶车的加快,赏钱由十两增加到十五两,赶车的可还不知足,那意思是非得十两金子他才能满意,沿路他故意不快走,跨著车辕自言自语,说:“我这哪是赶车呢?简直是赶命呢!走不到凉州府,骤子也累死啦!我也累死啦!谁来当当我份差使才好呢!可惜我大了,半大小子没人要啦!不然,我要是个才生下来的胖小子,也许有官太太拿女儿来换我,叫我去当少爷,叫她的女儿来赶车!”分明这家伙是把方二太太干的那件事看出来了,有意来要挟,秦妈害怕,二太太又著急,都恨不得把赶车的叫大哥。

  方福在其中调停,天天晚上投店,他跟赶车的在一块儿喝酒。赶车的是沿途都熟,到了一个地方,就有许多人跟他开玩笑,只要一停住车,他就找地方去赌钱,赌运又不佳,连车资带十五两额外的赏银,被他先后支用都输光了,他更加恣意勒索,二太太不敢惹事,又特别赏了他几两银于,其实二太太现在手中的银子真连五两地不够了。

  可是赶车的却生了异心,他见二太太拿银子不当一回事,而且方福跟秦妈肯跟她共同作弊,两个人的袋里大概也都肥啦,知府的姨太太嘛,行李里还不摆有一千两?把她送到了凉州府,她一进衙门,给个全不认账,别说钱不能再跟她多要,车、骡子,都许扣下。

  这天,来到了山丹县的一个小镇,北边是长城,南边是祁连山,地极险恶,头一天在一家店房里他就会著了几个熟人,全都是穷凶极恶的赌棍,他先跟二太太借银五十两,二太太说:“没钱。”拒绝他啦,他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却秘密地邀那几个赌棍出去,到一个土娼的家里商量了一会儿。

  第二天,清晨起身,他把车赶得特别加快,方福在车上说:“喂!路走得不对,你怎么往南去呀?﹂赶车的笑著说:“没错儿!这条路我由十二岁时就跟著我爸爸跑,车都跑坏了三辆啦!跑了没有三百个来回,也有二百来回儿啦,还会走差了路?你就放心啦!”

  车越走越往南,南边就是高巍巍黑压压的一片祁连山,路窄无人,天又阴风又紧,地上的泥水结成了冰,眼看著又要下雪,这时赶车的心里却又欢喜又害怕,仰面看山,山已在面前,抬脸刚要向方福说:“老哥别慌!没你甚么事!”

  可是方福早看出不对头,一把将赶车的抓住,浑身乱抖地说:“你要怎样?……二哥,咱们好说!到凉州府你要多少都行!千万别……咱们平日无冤无仇!”赶车的却微微地笑,刚要说话,忽听车后发出来一声尖喊,他赶紧回头去看,却见远远有一匹马飞似的驰来,他认得这匹马是胭脂色,隐隐看出马上的人是披著斗蓬,虽然离得甚远,但他也看出那人的手中晃著闪闪的一道白光,不是刀就是宝剑,他吓了一大跳,魂都几乎丢了,但他又想:不要紧,反正山上有咱约的伙计,把她也诱上山去,连她那两只包裹带一匹马一并打劫。

  于是他就把方福一堆,说:“你快看!人家都追来了!咱们还不快跑!”方福也回头一看,吓得他更失了魂。车中的小孩又哭,二太太也知道外面的事不好,吩咐说:“快走!”赶车的连连挥鞭,骤子就如同疯了,狂奔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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