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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韩铁芳说,“你稍且等一等,只要前边有市镇,咱们就歇下用午饭。”

  瘦老鸦却在马上回头瞪了他一眼,发出冷笑来说:“才走了这么一点路,你就犯口渴,出门走路谁还能把家里的井带出来?”

  毛三说:“有点河水也能喝呀。”

  瘦老鸦用鞭向北指著说:“那边倒有黄河,那里边的黄泥汤子你能喝吗?”毛三叹了一口气,没有言语。

  瘦老鸦又说:“这才走到豫西,要是到了新疆沙漠里,走几百里也寻不著一滴水,你还不得渴死。”哼哼地笑了两声,依然策马往前走去。

  地势越来越高,往一座土山登上去了,韩铁芳见此地四顾荒凉,也未免觉得心里头不痛快。又想玉娇龙以一名门小姐,竟能远奔异域,终身居于沙漠中,可称得起是一位异人,是一位奇侠,只是,自己今生未必能够往新疆一游,而且玉娇龙是一位女侠,未必肯与我见面,不然我若能见看她,无论如何跪求,也要拜她为师,从她学习几手武艺。他心中如此地想。

  瘦老鸦已在前带著他们登上了山顶,又将要倾著一股窄小的道路往下去了。毛三迷糊著两眼,似睡非睡,他只觉得马直绕弯儿,而地下似乎坎坷不平,忽然听得耳边瘦老鸦喊叫:“留点神!”他吓了一大跳,急忙把眼睁开,一看马已到了悬崖,他惊得失了魂,要收马已来不及了,马一冲而下,越过了前面两匹马,直如飞似的下了山坡。

  他在马上惊得大叫,瘦老鸦也急喊著说:“揪住缰绳!身子向后仰!”然而他这时手脚哪听使唤,幸亏这匹马颜色虽然不好,身子虽然瘦,可是瘦老鸦花了八十两银子在洛阳马店中挑来的,一匹又便宜,又老练的马,所以从高山上跑下来并没跌倒,也没把人摔下去,但是毛三的脸色都白了,气喘吁吁。

  此时却听旁边有人哈哈大笑,还有人骂著说:“笨蛋!连马都不会骑,还要由山上走抄近儿呢?”毛三不由有点生气,瞪大了眼睛说“我摔死了认命,干你娘其么事!”立时旁边有人叭的打了他一鞭子,他的脸一阵发麻,又破口大骂,却听轮响蹄动,许多车马走过去了,并有许多人回转著头一齐哈哈大笑。

  原来这山下是一股大道,出南北来的车马,都汇集在追里,才能一齐住西去,瘦老鸦是为抄近走,所以才由山岭上过来。此时毛三吃了一鞭,到底也没看清楚哪个人打的他,他吓了一跳,又吃了一鞭,精神倒有了,又倚仗韩大相公的势力,追著人家大骂。

  前边是三辆车、四匹马,车里坐的是其么人也没看见,可是骑著看马的都不像是好东西,尤其是有一个……他不由眼睛直了,原来有匹跟雪中霞差不多的白马上,坐著一个年轻的娘儿们,是不过二十来岁,脸儿很圆,黑中透红,颇有五大分的人材,穿的是小红袄儿、黑裤子花鞋,头发上罩著大红手绢,同著一个少年男子并马而行,也回著头不住向他笑,他不由得就发呆了,心说:怎么?瞧上我了吗?莫非这娘仍是看看我的马由山坡上飞下来,没把我摔下来,她佩服我的骑术好?于是毛三越发的逞能,将鞭子连挥,催著马向前跑,并且摇头摆脑,恨不得在马上拿个大顶,好叫人家看看他的能耐。

  这时瘦老鸦跟韩铁芳的两匹马就已跟上了,只见大相公也定睛向前去看那马上的妇人,瘦老鸦却低声讯:“这一定是个江湖女子,大概还是西路上的,你由她的鞋子样式就看得出来。”毛三更呆呆地出神,心说:江湖女子?甚么叫江湖女子呢?不用说,一定出琵琶巷的那些人还下三滥,拿跑江湖的当妓女啦。看这神气可有点像,好人家的妇女哪会骑马?哪又会冲著我出牙?

  此时瘦老鸦又骂了他一声,说:“你要是再这样给我们泄气,我们可就要把你抛下,我们自己走了。”又抱怨韩铁芳不该带著这么个人出来,应该带著精明可靠的、能够吃苦耐劳的。毛三却暗暗撇了撇嘴,把瘦老鸦又暗骂了两声,并且心说:我要再不精明可靠,望山庄里就再也找不著第二个人了,这五年来,夜夜给大相公备马收马,不是我一个人?你他妈的瘦老鸦会知道?他忿忿地,同时见前面那骑马的妇人跟著那几个男子已经去远了,被黄莽莽的上山给遮住了,他又不由得有点失魂丧魄,没有了精神,眼皮又要往一块儿打架,看看眼前的一截路倒还平,他又在马上打起盹儿来了。

  三匹马往前走,又走了约十来里地,就找了个村镇吃午饭,这村中有几株桃树,已然凋谢了,落英铺在黄土地上,更显得不好看,韩铁芳面无欢容,只是专心吃饭,瘦老鸦还要了一壶酒慢慢地喝著,毛三是吃完了两大碗半汤面,满头是汗,趴在桌上就睡,并且做了个梦,是大相公赏了他两个元宝,他娶了一房媳妇,可惜屋子里没有炕,得趴在桌上睡,忽然又被瘦老鸦捶醒,他睁开眼睛一看,原来大相公正在数钱给饭铺了,他一看见大相公小包袱里的那几张票子跟那一点银子钱就不由得寒了心,心说:莫非大相公只带出来这么点钱吗?绝不可能呀。也许是不愿意露出来叫瘦老鸦看见吧?他又看了瘦老鸦一眼,却见瘦老鸦虽然喝了一壶济,可是脸不红,昨天晚上也不见他怎么大睡特睡,可是永远有精神的样子,永远心急著,催著人快走。

  他们出了饭铺,又都骑上马,毛三走了几步儿就又在马“打起盹儿来,因为他也是练惯了,早先他一夜不合眼,白天非睡不可,可是白天马厂里那些伙伴又都跟他开玩笑,时常一起把他由床上揪在地下,或是把他的床抬起来乱颤动,可是他照旧地睡,如今在马上虽然不很稳他也掉不下来,并且迷迷糊糊地也能作数,好在他骑的这匹马太好,只管跟著乌烟豹的尾巴走,不急也不缓。

  不觉将要走到天黑,已来到灵宝县了。灵宝县是个大城,隔著城墙能里见里面一座高的塔,他们在南门外驻了马,毛三一见天色发黑,可就有了精神,瘦老鸦叫他去找店房,他忽然看见街东有一家大店,粉墙上尽著长寿字,歪歪斜斜地还写者“太平”,他认得这两个字,想著一定是“太平店”,心想:今天晚上先睡个太平的觉吧。他刚想说:“咱们就在这儿住下好不好?”忽见里面有人送客出来。

  送客的主人原来正是路上遇见的那个随同骑马的妇人并马走路的那个男人,这小伙子雄克起的身子,方面阔口,双目发光,倒还是个漂亮家伙,尤其现在换了一件蓝绸长衫,竟像很斯文的样子,毛三不由得眼睛又发直了,瘦老鸦却牵马过来说:“太平店是老字号,咱们就住在这里吧。”又向韩铁方说:“可惜今天咱们来此晚7,不能进城去拜访老英雄刘昆了。”遂将三匹马尽皆交给毛三,并嘱咐他在大房子找地方睡觉,韩铁芳自己拿著行李包袱先走进去了。

  这里毛三又瞪了那送客的后影儿一眼,心想:我也得拿出一点派势来,别叫人看出我是个底下人。他遂就也在门前大喊:“伙计伙计,你们出来接马呀!难道我们来这住店,马还得自己卸鞍套自己去喂马?妈的!”

  伙计出来瞪著眼说:“喂,客人!你可别骂人!”

  毛三看这个店的院子深,字号大,里边还许住首甚么官儿老爷,他不敢滋事,也就不敢言语了。走进门,他先向马棚下看了一眼,看见马栓系著不少,除了黑的就是白的,有杂毛的却是骤子,他不能断定那个妇人骑来的马在这里没有,他溜进大屋子里一看,人真多,这么大的屋子只点著一盏小小的豆油灯,人的哈气,烟袋喷出来的云雾,简直把那点光焰给遮住了,黑忽忽,可是乱动著无数的人,无数的头,脚臭气味、烟味、屁味,甚么味儿都有,大家纷纷地谈著话,还有一群人就著那一点小小的灯光在么咧二咧的开宝。

  毛三进来,没甚么人注意,可是他立即又溜出去了,心中著实气恼,暗中说:这还行?我在望山庄虽不是有头有脸的大管事的,可是马圈里就是我拿权,屋子虽然小,可只是两人睡,我没住进这座乱的屋子,我得找大相公说说去,妈的!要没有瘦老鸦,我会受追罪?

  他跟店伙打听了一下,知道他的大相公是在里院东房,便往里院走去,可是须经过一个小过道,这个过道对面都有窗户,都染著灯光,摇动著人影,他正走著,忽听左边屋里有妇人的笑声,他不由站住了侧耳静听,听男女互相笑著说话,又听女的说:“想起来今天由山坡上愣跑下来的那个人,我就觉得好笑,幸亏,那只马还不错,要不然,不就把那个人摔烂了吗?真是!甚么样子的可笑事都有!”

  毛三一咧嘴,又听窗里的男子说:“你也太爱笑,那不过是个雏儿,大概是才出门,不定是干甚么的,只是在后面跟随著的那两人……”

  妇人接著说:“是那年轻小伙跟那个瘦子吗?”

  男子说:“你今天跟我提了三回那年轻小伙呀,我看那人也是个雏儿,多半是个财主少爷,只是那个瘦子,我看他倒有点来历。”

  妇人又哼哼著小调儿,“正月儿里来正月正,我与小妹去逛花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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