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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她艰难地爬起来,哭啼著走出了门,也不敢来见未婚夫,出了城门,更无颜再回村里去,她就一边哭啼,一边在路上茫然地走,要寻死却又无那勇气,同时河水既浅,水井又远,路旁的树木虽多,但身边又没有一条多余的绳于。她走出城来时,太阳还很高,如今也不知走出了多远,天色已昏暗了。她哭啼著,也没有一个人来劝她、慰她、救她,凄惨黯淡的四周,景象渐渐加强了她的死意,她已决定了死,然而在死之前却又眷恋著自己的青春,可怜丈夫过去的厚情,所以她哭得更是厉害,这时候老尼姑正从这里经过,同她询问详情并要送她回家去,但是,她却不肯吐露出实情,并且连自己住的村子,和姓甚么,都不肯告诉人。

  老尼姑也无法,觉著这个可怜的女子既不肯说实话,又不愿回家,实在无法安置,可是她是个出家人,既然遇见了这种事,就不能不管,所以她又苦苦地劝解她说:“你就先随我到山上庙里去吧,我的那座庙,名叫菩萨庵,你既是在这附近居住的人,大概你也听人说过,庙里就是我,跟我的一个徒弟,你到我那里去住一夜,明天,你若愿意回家,我可以把你送回去,若是不愿意回去,只要你家里的人本拦阻,我愿收你作个徒弟。佛门广大,善缘无边,观音菩萨又是最有灵验的,也许是咱们两人有缘,你受了佛祖的点化,应当与我在这里遇见。”她如同给荷姑开了一条生路,她想如今死既不能死,活也无颜活,倒不如削发为尼,以了此一生,所以她就忍住了悲声,流著眼泪答应了。

  她跟随著老尼姑往山上去,并帮忙老尼姑背负那只口袋,本来她脚既小,身子又疲惫,力气更没有,走路极为迟缓,老尼姑一路劝著她,并跟她述说观音菩萨的种种显灵神迹。荷姑流著泪听著。两人走了许多时,才到了山上,山中虽无更鼓,这时约莫著也有三更时候了。这座菩萨庵是孤零零地建筑在山上,山上的树木极少,又无村舍,在空阔茫茫的黑天、闪烁的万颗银星之下,这一问大殿,两间配房的小店,愈显得可怜,若尼姑上前叭叭的打门,荷姑也把米袋放在地下,待了一会,里边才有人出来开门,虽然没有灯,可是荷姑看出来这个人的身材很小,发著细声音问说:“师傅回来啦?”荷姑才知道是个小尼姑。

  老尼姑喘了半天气,才说:“把米拿进去吧,我带来了一个姑娘,她是受了家里的人责打了,想要寻死,我把她带了回来,在咱们这儿暂住一夜,等到明天再细问她,她的家要是实在回不去,就叫她在这儿作你的师弟。”小尼姑听了非常喜欢,跑出门来,由地下拿起米袋来,荷姑已随著老尼姑走进了庙。

  庙中的院子既狭,地下又十分不平,而且昏黑得看不见,荷姑几乎撞在一个东西的身上,这个东西又颇为庞大,而且是个活动的,往旁边一跳,把脚踏在地下唼唼作响,原来是一匹马。倒把荷姑吓了一跳,她心说:这庙里怎么会有马呀?不免生起疑来,随著老尼姑往左偏房里走去,可是听见那右边的偏房里,有人发出一阵咳嗽,咳嗽得约有一刻钟之久,那咳声使听的人心中都难受,半天方才停止,那屋里却没有灯光。荷姑对此很觉诧异,就想:“刚才老尼姑明明说这庙里只是她师徒二人,如今怎么会另外有人,还有马呢?她疑惑老尼姑也不是个好人,这高山、小庙、黑夜之间,说不定又许有戴阎王那样强暴的人出现,因此心中惴惴不安,两条腿都觉得发抖。跟随老尼姑进了屋中,见屋内并没有炕,只在地下放著两个蒲团,壁上有一盏菜油灯,那火光儿还没有萤火虫屁股亮。老尼姑在蒲团上休息,让荷姑在旁边蒲团上坐下。

  那小尼姑把米放在墙角,她就又走出去了。少时又取来一个很破的草垫,放在地下,这里既没有饭,又没有水,荷姑是又渴又饿。老尼姑又不断向她究问为甚么不愿回家,荷姑依然不肯实说,还是哭啼,并且因为看著这里的情形可疑,她也不敢再说求老尼姑给她剃度的话了。老尼姑也极为疲倦了,只说了声:“有甚么话等到明天再说吧。”遂就盘膝打庄,山旁边摸出了木鱼,徐徐地敲看,闭看眼睛低声念经。那小尼姑年只十六匕岁,坐在她师傅的对面,也跟耆念经,可是它的睛睛却不住地向荷姑瞧来。荷姑拿手掠了掠头发,又撩起衣襟来擦了擦脸上的泪跟血,脸上抓伤之处很疼,两只脚也很疼,地想起丁白天的事,仿佛不相倍足真的,然而若不是真的,那自己可又怎么会到这里来呢?一这么想,它的泪又不住地涌,心肠欲碎,忽然又听得窗外马嘶,风吹窗响,并听那右偏房里的人又咳嗽起来,她又一阵惊恐,身子发颠,眼泪可倒止住了。

  又半天,若尼姑的冗长的经咒已然诵完,她手里还拿看木鱼拥子,可是已然靠看墙坐看睡看了。小尼姑却把草垫挪近丁她,先关上屋门,然后吹熄了那盏灯,灯一灭,荷姑就更害怕,小尼姑靠近她,把嘴挨在她的鬓,极低的声音来问她说:“你在哪儿住呀?为甚么你要来这儿出家呀?出了家可太苦哪,我在这儿是没法子。”荷姑被她一问,又流下了眼泪。

  这时那边屋里的咳嗽之声越发的剧烈,连续永远不断,而院中的那匹马又惊人地嘶叫了一阵。小尼姑就自言自语地说:“这匹马也是可怜。今儿一天也没有喂草,没有喂水,它一定是又渴又饿了。”

  荷姑就悄悄声向她问说:“你们庙里怎么还养著一匹马呀?谁骑的呀?那咳嗽的人是谁呀?咳嗽的声音怪可怕的。”

  小尼姑说:“没甚么可怕,那是个病人,院了里的那匹马就是她骑来的。”

  荷姑又问:“她也是出家的人吗?”

  小尼姑摇头说:“不是。”又叹了口气说:“唉,别提啦,那人也很可怜。据她说她是个老姑娘,可是一双大脚,而且穿著男子的衣裳……”

  荷姑听到这里越发地诧异,小尼姑接著说:“她是由新疆来的,新疆我也不知道是在东边还是在西边,大概那地方离这儿远极了,她可是要往江南去办事。身上有很重的病,又咳嗽,又吐血,来到了道儿她就实在不能往下再走啦,就上山来求我师傅,她说她是一个女的,因为图走路方便,她才女扮男装,她说她是个好人,打算在我们这儿借地方歇几天,等到把病养好了她就走,我师傅想著佛门善地,应当处处给人方便,就答应她了,她在我们这儿已住了五天啦,我们这儿平时很是清静,没有人来,可是昨天是初一,有许多施主来烧香,我师傅就想著:在这庙里栓著一匹马,太不像回事,她虽说她是女身,可是谁看见她谁也得疑惑她是男子,太不合式,就跟她说了,叫她先躲避躲避,免得被香客看见,一传出去,那可就不好啦。她那个人真仁义,听了这话,一句话也没说,就挣著病,牵著她的马,跑到山南边躲避了一天,多半是因此又受了一些风邪,所以今天晚上她咳得更厉害了。”

  荷姑详细听了这件事,心中的疑团和惊恐方才解开、消散,觉得自身比那个病人更苦,且又牵挂著家中,想婆母和丈夫,不知他们此时念成了甚么样子。小尼姑又在旁询问她的身世,她觉得小尼姑跟她的年纪差不多,又这样地关怀她,所以她就流著泪,悲声地,把自己的住处,家中景况,丈夫冯老忠的行业,以及今天所遇的,使自己不能再活的事情,都一一说出来,末了又求小尼姑千万别告诉旁人。并问她说:“我想在这儿出家,你说行不行呀?”

  小尼姑听完了,却不住地发著怔,回答说:“我劝你还是回家去吧。今天的事,又不怪你,你若回去,你婆婆跟你男人都不能说你甚么。你要在这儿,可不大好,一来能给我们招事,戴阎王他那个人虽然不好,可是他是我们这庙里的大施主,我们不敢得罪他。二来,出家也真是一件苦事,我们每月化来的米,总不够吃的,庙里又没有半亩香火地,要是添上你,可就更不够啦。”又说:“西配房住的那个病人,她倒是很有钱,一进庙的时候就写了五两银子的布施。”

  荷姑默默地听著,心里渐渐地活动了,不独寻死的念头已消,出家的念头也渐冷了。想著回去也可以,不然婆婆跟老忠岂不更可怜?他们若知道我在这里,也一定要来接的,但是,今天所受的羞辱。……她又想起来白天的情形,她又悲泣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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