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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此时那个大夫韩秀才的家里突然有怪客走入,将韩大夫唤醒,逼问他说:“十九年前你在甘州府住过不是?那时正是年底,下著大雪,在来安店里有一个孤身少妇产了一个孩子,被同店住的那个凉州知府的侍妾给换走了,……到了次年春天,你又到凉州府里去邀功、求赏,带著官人去搜后,意图将那个孩子也夺回去,以致将那可怜的少妇逼走。是不是有这件事?现在,我只问你:十九年来那方二太太换去的孩子到底有下落没有?现在他在何处?你要据实说!”两只又瘦又硬的手已掐住了韩大夫的喉咙,月光透进了破窗棂照在这暴客的脸上,只见他病容惨暗而两目却发著凶光。

  韩大夫的老婆子早已吓得钻进了破棉絮里,不敢作声。而韩大夫战战兢兢,他的脑里忽然忆起一件早已忘掉了的旧事,那件事至今仍是个谜。方二太太、秦妈跟那孩子始终也没有找著,不过那家人方福,后来被人教了,他设法回到了凉州,便传出去旅店换子及高山遇盗之事。方福的一只腿已成残废,到了凉州住不到半年,一条老命便即呜呼。现在连凉州府都不知换了几任,早先的那位方大人,也不知调到哪儿去啦。

  韩秀才当初并没得到甚么便宜,不过甘州旅店里的情形他是知道的。他坎坷了一辈子,来到这里才混上了一碗饭,以他那半通不通的医术,冶死过几个人,可也碰巧治活过几个人。到了近年,他老了,他在此地讨来的晚婚的婆子也生个女儿,他的老境更为潦倒,对于早先的事,除了有时跟人夸夸口,表示他走过许多地方,连早先的凉州府台他都见过,那件换儿子的怪案子,他连对他老婆也没有谈过。不料今天忽然翻了案。他被掐著脖子,葡卜在炕上,老泪低垂,声音悲惨,表示他对于那件事情的后来结果完全不晓,那被换去的孩子是个男孩子是绝对无疑。但后来是死是活,落于谁手,他是真的一点也不知道。他并且说:“早先我在里边搅乱,也不过是图几个钱花,多说了几句话,也没太多事,方知府没给我甚么好处,那位抱走了方家女儿的娘子……暧哟就是您吧?太太!您千万留下我这条老命吧!”

  对面那忿怒的人,两只手渐渐地松开了,叹了一声,现出非常失望的神情,又咳嗽了一阵,然后以拳头擂著韩秀才的头,严厉的说:“过去的事不准你跟别人提,今晚的事更不许跟别人说!否则我就杀了你!”说毕,转身走去,门户都未响,窗外依然月色凄清,此人已无踪影。

  而十分钟之后,那店房里的一匹马已然备好,店门也已敞开了,店里的人可能还都正在熟睡,一点也不觉得,韩铁芳却被人用手推醒,他惊得睁开了睛晴一看,炕前的人的模样却看不大清,他急忙坐起身来,顺手掣剑,当的一声,寒光已出了销,而炕前站立著的人,却按住了他的手说:“你这时才抽剑已然晚了!告诉你,你还得磨炼,这样子走路是要吃大亏的。”

  韩铁芳听出来说话的声音,不禁更为惊异,就说:“啊!”

  这个人却说:“不要惊讶,我特来向你辞行,幸蒙救助,现在我的病已略觉著好了一点,趁著今晚月色甚明,我要走啦。将来……咱们再会吧!望你放心向西走去,少斗气,多谨慎,便无舛错!”说时转身要走。

  韩铁芳却拉住了此人的胳膊,说:“前辈且不要走!自然,我挽留不住前辈,但也请留下大名,以便将来遇机访问。”

  对方的人说:“将来你可向江湖人打听,沙漠飞来一条龙,是神无影鬼无迹,……”

  韩铁芳问说:“莫非前辈你就……是……”

  对方这人,却将拳垂在他的脸上说:“禁声!我的名字不许他人说!将来,你若顺便,可以到沙漠中去找我,睡吧!”将韩铁芳推倒在炕上,他飘然出屋,屋门随之开上。

  韩铁芳哪里肯交臂失此奇侠,就翻身而起,急追出屋,却听马蹄紧响,人已无影,他追出店门,并往西跑出了镇,见镇外月光下有一个小黑点儿已然去远,传来了“得得得”一声比一声轻微的马蹄之声,少时便即消逝了。

  韩铁芳又急忙跑回店中,也匆匆地去备马,柜房里就有人说:“是谁在院子里?”

  韩铁芳也不言语,又赶忙走进了屋,慌慌张张地把包裹背在身后,挟著宝剑,拿著皮鞭,出了屋,店家已上灯了,柜房里三四个人都诧异著,说:“院子里是谁?”

  韩铁芳要走,却又顿住脚,摸出那位侠客给他的那块银子,掷在屋中炕上,急忙就跑了去车马,临出店时才大声说:“我们都走啦!你们快来关门吧!店饭钱都给你们留在屋……里了!”出了门,他才把这句话说完。

  他已骑上了乌烟豹,加紧挥鞭,飞也似的向西而去,瞬息之间出了镇街,又一会,就走出了十余里地,再片时过了一道山,又走约二十里便见星光已称,银月西落,凉风吹动了遍野的禾麦,东方极天之处,云作淡胭脂色,再走,鸟鹊从远林飞起,纷落于田野之间,而青色的天幕已然拉展开了,村里鸡鸭,田径中已有荷锄的人行走了。

  朝阳的金针刺破了晨雾,出色又发黄了,右侧的大河又如一个睡起来的莽汉,在开始伸懒腰。他的马稍稍迟缓了些,人渐渐喘息,四周遍野,在数十里之内,竟没有一条马影。只有他座下的乌烟豹如才从河里走出来似的,出了一身冰似的湿汗,面前隐隐看见了一座关隘,如在雾襄。他怅然地再往前走,直到太阳高升,天气渐渐熬了,路上往来的人也越来越多,时候已然不早了,他的马才走到了潼关。

  潼关是天下的险要之地,他见这座雄关,叠垛重楼,建筑在高高的山岭之上,形势极为雄壮。黄河自北而来,至此折向东流,那拐角之处排列著许多桅杆,有的船已挂起帆来正向河心行驶,韩铁芳晓得那里必定是风陵古渡。他见往来的人很多,不愿有人认识自己,便策马爬上山顶,进关去了。

  关里原来就是潼关县,追里是属于秦省管辖,城中的买卖很多,车马辐辕,人烟极为稠密,韩铁芳就下了坐骑车马走去。包里也摘下来放在马鞍后,宝剑连销也挂在鞍旁,他此时觉得饿了。街上有不少卖吃食的,但他觉得这里有其么老君牛、仙人剑等等的都是戴阎王的一伙,所以他不愿在此多留,以免惹出无谓的争斗。他忍饿,不顾疲倦,就一直出了西门,西门之外就是山,山上一层一层剜著土洞,都住著人家,如蜂窝似的。西关里的买卖也很多,车马倒不太拥挤,他就上了马挥鞭走去。

  这时他算是来到关中平原之上了,纵目一看,田禾无边,沿著大道,槐柳稀稀,风景至为优美,而在南边有一脉高山,峰顶重叠连绵,直插入天空、云际,而且这一脉山全是青色的,真像用笔蘸花青抹出来的一样,与自己这些日所见的那些黄色高山迥然不同,心想:这一定是太华了。又晓得华山上有甚么铁棍杨彪,还有一百多名喽啰,所以他越发地加鞭紧走。阳光照在头上,如火烘著一般,天气很热,他全身都觉著汗出涔涔,尤其右臂,虽然箭伤已痊愈了七八分,然而禁不住挥了半夜的鞭子,此时觉得非常疼痛,越走觉著地越旷,天越热,马也简直喘吁吁地跑不动了。

  对面一连走过去四五帮客商,都有保镖的人随行,于此可见关中民风强悍,前面路途的不靖。他又回头看去,只见身后远远之处也来了几匹马,他不由得惊异,随走随扭头,他的马慢,人家马却快,少时那几匹马就赶上了他,他看著马上的几个人,都是强壮的少年,都是短打扮,骑著健壮的马,有的还斜戴著大革帽身边马旁皆有兵刃。这几个人一路谈谈笑笑,有一个还唱著秦腔:“你把我宝钏下眼观,我的父在朝为官宦……”边唱边走,几个人都并没有怎么注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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