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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烂眼三满头是汗,两匹马交驰过去,彼此在马上回身拱手,只说声:“再见!再见!”马蹄敲得如急鼓。

  此时阴雨初睛,天光期洁,河水渐落,地也显得干净,北首的沙漠,还蕴含著阴雨之气,所以风吹来十分潮润清凉,太阳也一点不毒。韩铁芳却无暇观看这些风景,他挥鞭疾疾地走,除了吃饭、投宿,决不稍作休息。他心中只时时刻刻想快见到“秀树奇峰春雪瓶”不计路程,又走了三天,他就来到了尉犁县,他喘了喘气,便在马上详看此地的情景。原来这尉犁县是建筑在孔雀河北的一座大城,至此地,那横铺在库鲁山阳的大沙漠就已走尽了,库鲁山脉蜿蜒地到这里为止。所以这地面极为宽广,土地也很肥润,索伦人和外省迁来的汉人都在此种田,又因水草丰富,蒙古、哈萨克的人也都来此游牧。城市也颇大,所以不独人口多,商业也颇为繁盛,出产有葡萄、枣子、甜瓜、蜜桃,更出产牛、马、羊、骆驼,还出产紫貂、紫恙、火狐、水獭、舍狸、灰鼠、豹狼、虎豹等等的兽皮,鹿茸、麝香、龄羊、犀角也不少,尤其著名的是哈萨克人淬铁所打的钢刀和宝剑。

  这些事都是韩铁芳向店家打听来的,他住的是城外一家名“远利”的店房,四五个伙计也都是陕

  甘人。第一天韩铁芳在街上走了一走,见汉人所开买卖很多,只城外就有六七家,有一家鞋铺,他进去买了一双鞋,听里边的几个人说的都是河南省的话,一谈说起来,彼此原是同乡,因此鞋价就格外少算。韩铁芳来到这里,倒一点不感觉生疏,不过,关于春雪瓶的事迹,及他在这里的住址,一般人也是缄口不言。韩铁芳向店家打听,店家都装作没听见,再闲时,可会做出不耐烦的样子笑著:“你老打听这个干甚么呀?”韩铁芳又不明白春雪瓶在此是甚么情形,他或许身负重案,不敢出头也说不定,他就不敢再问了。

  第二天,他想著那家鞋铺里的人既是同乡,去问问他们,也许还不至于瞒我。于是他就去到那铺子里闲谈,掌柜的名叫李鸿发,河南陈川人,在此经商已二十余年,据说这是第一次遇见同乡,因此对韩铁芳非常的亲近。然而李鸿发听韩铁芳一提到丁“秀树奇峰春雪瓶”和“春大王爷玉娇龙”,他可也吐了一吐舌头,说:“千万别说了!其实我心里都知道,可是我不敢开口。老乡!这你可别恼我,就叫我关上门,偷偷跟你说,我也不敢,因为人家的本事是神出鬼没,咱虽没说人家的坏话,可是就许因此有性命之忧!”

  韩铁芳不禁有些生气,觉得春家的人真太霸道,又听李鸿发把声音压得极小,说:“本月十五,哈萨克人大赛马。”

  韩铁芳问说:“在其么地方?”

  李鸿发说:“由此地跑到库鲁山后的草原,一共是一百里,得由清晨开跑,过午才能到。你要是想见那个人,非到那儿去等著她不可,一看你就晓得她是个怎样的人物了,我说也是说不出来。”

  韩铁芳点了点头,思想了半天,又问说:“难道春雪瓶本是个哈萨克人。他是自小被玉娇龙……收养的吗?”

  李鸿发变著色摆手,著急说:“你怎么偏要说出她的名字来呢?万一老乡你要在这里出了事,我可也难救你呀!”

  韩铁芳微笑了笑,就又问:“往库鲁山后去,应当走哪一条路?请你告诉我,到那时我一走去看看。”

  李鸿发说:“这倒很好找。你往东看那座山,就是库鲁山,转过山去往北,你就看见了一片草原,哈萨克人在那里养牛放马。到十五那天,那里一定擂著锣鼓,无论谁都可以去看的。那天热闹极啦,一年只有两回,这次我也想去瞧瞧呢。”说著,这李鸿发也不由得兴高采烈。

  韩铁芳又问说:“若跑了第一名,有甚么便宜呢?”

  李鸿发说:“便宜可多极了。”

  韩铁芳点点头,心想春雪瓶原是个男子,不然他要赛马干甚么?大概他就是十九年前玉娇龙由别的地方抱来的那个小孩,在这里跟哈萨克一同长大了的,必然勇猛绝伦。如果是这样的一个人那倒总比跟女子见面容易,而且我必要与他深交,因我二人年岁必相差不多,而且十九年来所遇的是同样的命运呀!他的心头忽又袭上了一阵悲感,与李鸿发又闲谈了几句,他就出了这鞋铺,回到店房,算了算日期,距离著七月十五还有不少日子呢,这些日子,店饭钱虽然还够用,但光阴怎能捱?岂不要急死人?所以他就每天仍出去寻访,晚间在店房以琵琶排愁解闷。他在街上走,倒没有人注意他,在店房里一弹琵琶可立即就有人围在窗户外听,纵是听不大懂的人,也都伸著大拇指说:“弹得好!”几天之后,他的琵琶在当地就出了名了,大家都以为他是依此为生的呢。他有时倒不禁自笑,想自己没到那祁连山去教母报仇,却来到这里弹琵琶给人听,真是没有料及。

  光阴迅速地溜过,这天已是七月十四了,店房里骤然来了比平日加了一倍的客人,挤得都没有地方住了,这些人是各色人皆有,都是由别处来此,专为明天看赛马的。马匹车辆很多,店里容不下,都放在门外,大街上也是熙熙攘攘,街头巷尾,酒肆茶寮,都有人谈著赛马的事,韩铁芳尤其兴奋,预备了一身干净的衣服鞋袜,当日也没弹琵琶,到晚间才过初更,他就睡了。可是睡不著,想著春雪瓶,并想明天我把他母亲死在沙漠的事告诉了他,他一定会放声大哭,我可用甚么话劝他呢?很是件难,心中且有些发怯似的,思索多时方才入睡,没到天明,就被店中的人吵醒。他赶紧爬了起来,换上了昨天预备好的衣服,就开门出了屋,叫店伙快给他打洗脸水,他却跑到马棚自己去备马。

  旁边也有几个人正在备马,就问他说:“你这么早就备马,是要上路?还是要去看赛马呢?”

  韩铁芳就说:“我是看赛马。”旁边的人就笑他,尤其看他那匹马,不由的发笑,一个就说,“今天,凡是看赛马的人,讲的是自己也备著马,骑著、追著看,那才算得起是大老。朋友!我听你的口音,是外地来的,你能够自骑马匹追著看,也够露脸的了。可是凭你这匹老黑马,能跟得上吗?只要你能跟得上最末一匹就不错了。”

  韩铁芳不言语,心中只觉得好笑,这种土头土脑的人遍地皆是,这里也不少。可气的是他们乱不睁眼看看,这马原来是谁骑的?他不便惹气,只笑了笑说:“我不过是跟著看看热闹罢了,我也自己知道,这匹马哪能跟他们赛呢?”旁边的几个人也就不再说甚么了,但都态度骄傲地,细细地打量他的马,韩铁芳将马备好,就赶紧回屋去洗脸,店伙把早餐也已做好,送来了。韩铁芳向怀里揣了两个馒头,手中又拿著一个馒头,一边吃,一边叫店伙锁上了门,他就牵马走去,一看,啊!外面简直是人山人海,都一齐往东边奔涌,韩铁芳的马简直走不开了。他随著这些人走了约有二里地,就到了跑马的地方了,只听得鼓声喧哗著还夹著当当的锣声与呜呜的喇叭声,这里就是赛马的起点。

  韩铁芳想著春雪瓶一定到这里来了,他急于寻找,但马却被人挡著,不能向前进,又恐撞倒了人。所以就紧紧地勒著缠绳,在马上伸直了脖子,但是只能看见无数的蠕动的人头,却望不见场子里的人。有的哈萨克人回首仰著脸,瞪眼同他嚷嚷,他也听不懂。但是他住四下一看,只见别人全在地下走,只有他一个人骑在马上,他心说:莫非要是骑著马追著看,是另有一个处所聚集吗?他正在心神彷徨,忽见人丛中有一人向他举手大叫喊,他一看,这个人胖胖的脸儿,抹著许多鼻烟,两撇黑胡子,啊!正是那次在森林遇见的赛八仙呼二爷。他不由也大喜,高高举了举手,就把马向后退,后边的汉人冲著他大骂。哈萨克人又向他嚷嚷,韩铁芳只是说:“对不起!对不起!借光借光!”半天,他的马才退出了人群。

  呼二爷也从人群中挤出来了。韩铁芳就要下马,呼二爷却拦住他说:“别下来!别下来!我的马也在那边啦,我在这儿找了半天都不见你,我还以为你没来呢。”他说话的时候笑得闭不上嘴,又向东指指说:“骑马跟著看的人,早就都往那边去了。”

  韩铁芳就问说:“为甚么?莫非这里不许骑马吗?”

  呼二爷一边傍著韩铁芳的马向东走著,一边摇著头说:“不对,不对,谁爱在哪儿看,就在哪儿看,没有人管。只是,你既想追著看谁跑第一,就得先往那边走走,走在半路上,赛跑的马也就来了,那时你再加鞭去追,或者还能够看见个影子。要不然,无论谁的马,也连人家的马放的屁也闻不著,因为今天赛的没有外人,全是哈萨克,每一匹马都是由几万几十万之中挑出来的,都是千里驹。”

  韩铁芳说:“好么,秀树奇峰春雪瓶也是个哈萨克人?”

  呼二爷吓得脸色忽变,顿脚说:“我的老爷!你好大胆子,怎么到了这儿,你还敢说出她的名字呀?我的爸爸!我从且末城赶来,一来为看热闹,二来也为照应你,咱们俩人既是朋友,我能叫你在这里闯祸?”

  韩铁芳将马勒住,微微她笑说:“不要紧,别管他的性情是怎样暴烈,我见了他,只消几句话,他就也能跟我交朋友。”

  呼二爷撇嘴说:“你可别吹,他们刨除一个、两个、三个……大概只有三五个人,除外的人是谁也不认。今天,哈萨克的千户长送牛送马,才把她老人家请出来的,今天只怕谁也不敢跑头马了。”

  韩铁芳心里说:好霸道!回首看看,见擂鼓极锣吹喇叭的那个地方,已经有了二十多匹身挂红绿绸子的马,有些个哈萨克都戴著新草帽,穿著雪白的衣裤,旁边里有人给煽扇子。

  韩铁芳就急问说:“快告诉我,哪个是他?”

  呼二爷摇头笑著说:“早呢,她哪能道么早就来,你没听过京戏么?越是好角儿,越是最末出台。”

  韩铁芳垂鞭握缰,不住的发怔。呼二爷说:“走吧!你在这儿站著,甚么也看不见,咱们先慢慢地走。大概走不到库鲁山角她也就来了,那时包你细看。我一定指给你看,可是咱们得先说好了,到时你的马必须在人家的马二十步开外,纵使你的马快,也不准越过前去。还得说好了,别人跑过去的时候许你嚷嚷,叫好。她要是跟过来的时候,你可千万别作一声!”

  韩铁芳皱著眉说:“谁是特地来看赛马?我因为有要紧的事,才来找他!许多事都非当面告诉他不可!”说到这里,却又自思:今天春雪瓶原是很高兴的,我告诉他的母亲死了,他必定高兴全无,立时就放声大哭,那何必?不如索性等他赛完了,再告诉他吧!于是不禁慨叹著,便向呼二爷点点头说:“好吧!咱们往东去吧!”

  于是二人慢慢地往东走去。身后的锣鼓喇叭声渐渐听不见了。草地越展越宽,而哈萨克人是很有趣的,他们故意预备为今天赛马之用,在牧畜时就划出来界线,只叫牛马在界线之内吃草,所以非止一日之功,竟将界线以内之草全都吃净,成了一条五丈宽的笔直的大道。两旁茂草好高,牛马如蚁,在草中只能现脊背。蒙古包也无数,但都离著道旁很远,那里边也都像没有甚么人了。沿路遇见骑马的人很多,都是款款而行,有好些人都跟呼二爷打招呼说番话,并都对韩铁芳很为注意,因为今天这些骑马随著看的,多是哈萨克,汉人实在寥寥无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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