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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安大勇说:“大概是吧!这件事是糊里糊涂,向来没人敢提,更没人敢问,不过最近有些人都知道春大王爷已经死了。因为有一个姓韩的河南人把她遗留的东西马匹都给送往春雪瓶那里去了,所以罗小虎找到这里,听说这个凶信,他真是懊丧,在我这住了两天没笑过一次,知道我是花脸欢的外甥,现在生意不佳,他就赠给我一些银子,他骑著马又往北边去了,听说是先到迪化以后就走了,再也不到新疆来啦,因为他伤心。”

  韩铁芳对于这罗小虎倒不禁觉得很可怜,遂说:“我也是要往迪化去。”

  安大勇说:“那你也许能在迪化看见他,他虽已老了,可真是一条好汉子,你得跟他交一交。老兄,我今天跟你说实话,我在开这个店,其不够我吃饭,我早就想到别处去弄点生意做,可是做生意得有本钱,前天罗大爷只给了我二十两,够我安家的,就不够我的路费了,我想跟你老兄也借上十两八两。这可不是硬借,将来只要我有朝一日时来运转,我一定要双份的奉还,朋友就是一句话。你点头,我接著,你摇头,我就不再说,我决不会恼你!”

  韩铁芳一听,这个人说话倒是痛快,谅他不是甚么太坏的人,可是他说他要去作生意,这生意倒是哪一种生意,也得向他问明白了,因为这些金银是春雪瓶的,春雪瓶跟她爹爹一向专以肃清新疆省这地方、剪除盗贼为己任,我如今若用她们的钱,帮助这个人再去到大漠横行,可未免太对她们不起。于是就笑了笑说:“十来两银子,我还可奉送给你,交你这个朋友,只是,你得说明了,你到底想往哪里去?”

  安大勇又摆手说:“你别胡疑,那没本钱的买卖,我早不做啦!你现在发的这笔财,我没问你的来历,我更不看著眼馋,实同你说,前两年我交了一位朋友,那个朋友现在兰州府是吃镖行饭的,听说很发财,我是想凑点盘缠进玉门关去投他,凭我这点筋骨力气,跟几手武艺,我要在镖行里讨个出身,只要我能够混好,我就回来一趟,把我的老婆核儿接了去,永远不再回这里了,他娘的这里的沙漠,草地,真叫我寒透了心!凭你多大英雄,多么俊俏的美人儿,也得在这里淹死。春大王还不是个榜样!娘的咱们一辈子也赶不上她呀!凭身手,凭脑袋都赶不上呀!可是她,都她娘的死在这地方啦!”

  韩铁芳不禁又笑了,说:“好!我送给你二十两银子吧!可不知我的银子够不够?”他伸手从怀中的包儿里摸出一块,一看,连安大勇都吃了一惊,原来是一锭黄澄澄的金子,这至少能替换五十两的一个元宝,韩铁芳不想把这锭金子整个都送给他,可是一看他那一双贪婪的眼睛,自己反倒有些迟疑了,心中一转,便说:“我只有这一锭金子,不知在此地能够兑换不能?”

  安大勇点头说:“能够换,这里整天不知多少蒙古人经过,他们都有的是金银,跟他们换很容易。”

  韩铁芳点头说:“好!你就拿去换一换吧!你先看看我的身材,无论新旧好坏的衣棠,你给我买一套来,再给我找一块方布,旧的也行,一根马鞭,其实一根藤子也就可以了,宝剑……不必要了,这就行了,剩多剩少,我全送给你吧!”

  安大勇接过来金子颠了一颠,就点点头,站起身走出屋去。

  韩铁芳坐著歇了一会,就有一个穿著破衣服的孩子,把饭送进来了,是一个约有二斤重的整个的锅饼,还有一碗半生不熟的盐水煮羊肉,韩铁芳也不管好歹,拿起筷子来就吃。待了一会,他吃过了,安大勇也已经归来,这汉子真慷慨,不仅买来两身新蓝布的裤褂,一条牛皮缠的马鞭,一块大蓝布包袱,还有一口带著铁销经人用过的宝剑。他说:“我刚才听你的意思是想买一口宝剑,此地我有一个朋友,他家中藏著一口真正哈萨克的好把式淬的宝剑,虽不能削钢剌铁,可也准保比你这把强得多,我就给你讨来了,送给你用,算是我跟你交朋友的一点礼物!”

  韩铁芳一听,倒不禁觉得惭愧,心说,原来这人竟这样的诚实,我倒不如他。于是站起身来,含著笑将宝剑抽出,只见寒光夺目,确实是一口好剑,便拱拱手说:“既然这样,我就收下了,把我的这口刀扔在这里吧!我也不说甚么道谢的话了!”由怀里掏出那桑皮纸包,把包里的一些金银都摊在那个包袱上,就说:“朋友!这些东西我得来的确实很容易,但也不是我偷来的,劫来的,你也不必细打听,你用多少拿多少就是了,我带著实在太觉著沉重!”

  安大勇虽然慷慨,可是如今这许多黄白的东西都逼住了他的眼,他也不由得有些发糊涂了,手里拿著买东西剩下来的十几两银子,说:“有这点钱就够了!”

  韩铁芳说:“你既打算往甘肃省去,盘缠总是多带一些才好,你再拿点银子去。”于是又抓给他一把碎银子,约有十余两,再又拿了一个小元宝也交给他说:“你索性出去再给我买一副旧的马鞍。”

  安大勇接过了钱,黑脸上现出一些红色,似对韩铁芳是十分的感激,但他没有说甚么话,点了点头就又出屋去了。

  韩铁芳又休息了一会,安大勇就把鞍鞯买来,在院中将那喂得水草俱足的黑马备好,并已为他预备好了水袋跟干粮。韩铁芳已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就背著金银包儿,手提皮鞭铁剑走出屋来,剑在鞍旁挂好,他就章马出了店门。

  安大勇送他出来,指向东北,详细地告诉他往迪化去的路径,二人就彼此拱手,安大勇说:“将来在东边再见!”

  韩铁芳说:“后会有期!”他便上了马,挥鞭向北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望望,见安大勇雄壮的身影依然在那大店门前立著,他又持著皮鞭将手拱拱,那边的安大勇也高高地抱拳。

  韩铁芳转过头来,策马一直走出了镇街,心里倒觉著有点好笑,因为无意中交了这么一个朋友,这人倒买爽快,他竟连我的姓名也没问一问。只是由他的口中的话,知道玉娇龙生前的情夫就是大盗罗小虎,那罗小虎也就是春雪瓶的父亲,唉!这可真太侮懒了秀树奇峰,而玉娇龙的一生事迹,可也太离奇曲折了。

  如今韩铁芳只是右腿还有点痛,但不要紧,精神十分振奋,全身的新衣,鞍鞯也不算太旧,他竟如初从洛阳走出来时那般的高兴,马也很快,步过了一片草原,天色就渐渐晚了。远望眼前,黑茫茫地又像是一片沙漠,他如今对沙漠真是又愁又怕,便不愿连夜往下走去,附近有蒙古包,他就去借宿,虽然言语不通,但蒙古包裹的人对他还很欢迎。马放在外边,有狗看著,进了蒙古包,地面是很低,地下铺著牛毛毯,四面墙是圆形的,是用木杆扎成,跟鸟笼似的,包外都挂著很厚的牛毛毯、羊毛毡,一点风儿也不透,顶上有个窟窿,就仿佛窗户似的,包裹主人大概是看出天色不好,令人盖上了,包里的膻气十分难闻,但主人很诚恳的请韩铁芳在左边向东坐下,他却坐在右首,这大概是表示宾主之分。这包裹有老少两位妇女,像是婆媳,也很殷勤地给了韩铁芳羊肉、马乳、酸酪这些待客的贵重食物,韩铁芳倒弄得窘促不安,不会说蒙古话,不知怎样道谢才好,当晚他就宿在这里。次日晨起,他就起身告辞,酬谢了包主人一块银子,而主人赠给他一件老羊皮筒子,他想这时还不冷,要这皮袄作甚么?未免可笑,遂就谢绝了。但又仰面一看,天色阴沉得十分难看,大概一会就许有暴风大雨袭来,他发了发愣,又一狠心,说:走!拱拱手道谢,上了马就往北去了。

  这时天色很早,却看不见一缕朝阳,天空也连一块蓝的颜色都没有。越走地下的土质越粗,草也越稀越短,韩铁芳已有了经验,一看就知道又走到沙漠了,他本来还有些踌躇、犹豫,但是座下的马却又飞快地向沙漠中奔去,难以收住。韩铁芳心里又想:反正这块沙它是免不了要走的,不然就不能到迪化了,好!大概过了这片沙漠,一生也不会再到这里来了,那么就走吧!

  于是他就一任马向前飞跑,霎时即走进了沙漠之中,又听见有铃枪之声非常的清澈,虽有云气和沙岗遮著,看不见其么,但他也放了心,想著:既有骆驼来往,当然这沙漠里还有行人,自己又何必怕?于是他越发奋起精神来向前走,走著走著,那粗大的沙子跟粗大的雨点,可就都打在他的脸上跟身上来了,他说:“不好!”想回去吧,后面也是一片茫茫,要再走到那蒙古包也不近,他只得依然往前行去,雨越来越大,顷刻之间,他全身的衣棠都湿了,又后悔没有要蒙古人的那件皮筒子。四周围的沙子上都腾起了雨气,天黑沉沉地,跟一块飘满了墨水的大砚台似的,那铃铛声早已听不见了,骆驼一只也没见著,天地浑浊,景象真是奇绝壮绝,可幸风力倒还不大,浮沙也都给雨压下了,他心说:不要紧,只要不刮风,我就不怕,就这样向下走吧!于是他反倒把缰缠绳稍稍勒住,让膀下的黑马缓一些走,好在对面没有其么障碍物,遇著沙岗,这匹马会自己绕过去,他就索性闭上了眼睛,身受著暴烈的雨点,耳听著悲壮的雨声,茫然地向下走去。

  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多少路,更不知走错了方向没有,可是这时雨已有些住了,他的眼睛要睁开,可又淹得疼,身边一块干燥的布也找不著,只拿胳臂擦了擦,勉强睁开了眼睛一看,还有点乱雨丝在空中飘著,可是天上的乌云倒散了一些了,地下的沙子尽湿,并没有甚么水,那一堆堆的沙岗,就像是拿泪洒过的喷头似的。吸到鼻子里的空气是又湿又凉,马仍自己向前走著,这匹马真好,它能专挑平坦的地方走,一点也不显出累。它仿佛还认识这条道路似的。待了一会,背后有淡淡的阳光从乌云中挣脱出来了,时已过午,他还是真往北走著,一点也没有错,韩铁芳不由就心里夸赞了一句,说:“真是神驹!”

  再往下走,渐渐的雨停了,韩铁芳的两只眼睛也渐睁大。忽然听见一阵吱喳的乱叫之声,又见普噜噜的飞起了一群马儿,韩铁芳就像是吃了一惊似的,扬头纵目看去,却见飞向天空的这群马儿,都很小,不是沙鸡也不像鹌鹑,大概是一群麻雀,他心中大喜,放马向前疾行。见马蹄下忽然溅起泥水来,又出现一些绿色,再向前走,眼前又是无边的草原,雨后阳光又出,照得那边真跟一片黄金似的,虽然身上都湿得跟水骆驼似的,但他心中高兴、畅快,扬起鞭子来虚抖了一下,口中不由说出:“秀树奇峰春雪瓶!”说出来了,自己又想:我说这话作甚么?真的!眼前又幻出来春雪瓶的娥眉秀脸,他就发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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