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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第九回 娇躯宝剑夜战豪雄 浊酒狂歌屈遭缧绁

  那罗小虎又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只小铁锅来,由皮口袋里倒了水,就用手拿著放在火上,锅底下又有个窟窿,哧哧的不住发响,他又大声嚷嚷著说:“喂!快来帮帮忙!”

  韩铁芳也手忙脚乱,赶紧帮著添草,一时没留神,外面的风进来,把一根烧著了的草就吹在韩铁芳的衣棠上,衣上火起,罗小虎惊讶著:“啊呀!啊呀!”一撒手,满锅的水都浇在火上,喳的一声突腾起来一股白气,罗小虎赶奔过去,帮韩铁芳揪扯身上著火的衣棠,衣上的火灭了,可是那边地下的火也灭了,满殿里都是烟,罗小虎张著两只手哈哈的一笑,他赶紧拉著韩铁芳到外面叫凉雨淋淋,两匹马也都跟著他们跳出来,及至殿中的烟气渐渐散出来,两人再进殿,可是身上都淋得跟水老鼠一般了。

  韩铁芳的皮肉没有烧焦,但罗小虎刚给他的新缎子的心夹袄,大襟上却去了一大块,已经变成了灰。他赶紧又摸了摸怀里,万幸,那块红罗倒是没有烧掉,也没有损坏,他可垂头丧气,现出十分懊恼的样子。

  罗小虎却又讥笑他,说:“你心里有事,不怪你干事出舛错,我看你大概是个公子哥儿,其么事都不会干,比我还笨!”

  韩铁芳吁了口气。罗小虎又说:“你还是上佛桌喝酒吧!你不行,让我一个人来吧。”当下罗小虎又重新烧火,烧水,拿出一把茶叶来,在个破大碗里冲了一碗茶,并找出几块干粮,都放在佛桌上请韩铁芳吃用,他就像给神佛上供做的,韩铁芳却又下了佛桌,说:“我这里也带著吃的东西呢!”遂就藉著火光去把自己的行李找著,取出来干粮,就与罗小虎两人分著吃,并且你一口我一口地互相交换著喝茶饮食。吃喝毕,地下的草灰还有余烬,两人都剥下衣服来蹲在火边去烤,一边烤,一边谈,罗小虎就直打听韩铁芳的来历。

  韩铁芳却一句话也不肯说。他虽然对罗小虎与玉娇龙往昔的那段情史,也很有些疑问,但为了尊敬亡友玉娇龙,又实在不忍得打听,所以他说的话极少,罗小虎的话倒还真多,罗小虎说:“这座庙,早先原有僧人居住,后来,这里的大和尚被强盗杀死了,几个小和尚也都跑了,这里就留下了一座空庙,你看这个铁锅、饭碗,也都是和尚走的时候抛下的。”说到这里,他又叹息了一声,说:“这次我到沙漠里来,又会著了我旧日手下的几个老喽啰,那些王八蛋,现在都成了寨主了,这庙里的事情,也是他们告诉我的。依著他们,是要叫我别走,说我若是不愿再在沙漠中受那奔波之苦,他们就可以把这座庙修一修,派两个人来服侍我,叫我在此来住,他们原是想让我在这给他们保镖,如遇著了事好求我帮忙。可是我说:我又不是和尚,为甚么要住在庙里?但我一来到这里,可真懒得走了。我再说两句话,你可不要生气,我在五回岭住了十多年,我真跟个老道士似的,我在那里,虽没另娶老婆,可是也有了产业,有了家了。人是把太平的日子一过长了,也腻得慌。我就忽然想起了玉娇龙,因为听由西边去的一个江湖人他说祁连山有一个了不起的人物,绰号叫黑山熊。”

  韩铁芳一听见提到了他的仇人名字,他胸中的怒火不禁又起,拳头又不禁紧紧地握起,想著:只要是罗小虎说出黑山熊是他的朋友,或是他与他们有关系,那么自己就给他一拳,打伤了他,制服了他,便叫他带著自己去往祁连山,找黑山熊去拼命。那样一来,倒可以把记念春雪瓶的心抛开了,情丝割断了。

  可是听罗小虎接著又往下说:“黑山熊那小子,二十年来躲藏在祁连山里不敢出头,听说他是心里有亏,害怕新疆的一位春龙大王爷要他的命!因此,我就料到春龙大王爷必是我的……”

  他吞住了下半截的话,又拢起双眉来,愁郁地说:“我想她一定就是玉娇龙,她不是在祁连山一带寻找那黑山熊,就是在这里的大沙漠里了,总之她不在甘省便是在新疆,绝出不了这个地方,因此我就与我的两个伙计,花脸欢与沙漠鼠一同西来,分头去找,不料花脸欢又在甘省受了朋友的连累,打了官司,解往兰州,听说那时玉娇龙正在兰州,沙漠鼠就去找她,想求她救花脸骅,并说我已到了中卫县想与她见一面,不料玉娇龙全不念旧情,她只给了沙漠鼠几两银子,对花脸骅,她全不管救,可是那时听说她就病得很重,常咳嗽,沙漠鼠走到中卫县去找我,我赶到了兰州,到那家店房去找,却听店里的人说,玉娇龙跟著个年轻的小伙子已经往西去了。我追了一程,没有追著,再回到兰州去救花脸欢,已经来不及,他已被官司牵累得正了法了。

  我又对玉娇龙很恨,我想为寻她,才死了这跟随我三十多年的一个伙计,她却跟著个小伙儿走了,不理我!真太薄情!我就带著沙漠鼠又往西去,走在半路,沙漠鼠又害了病,我留他一个人在那里,又单身西来,在沙漠中走来走去,前些日子就在道北边的一家店里,无意中遇见了个标致的女子,听人告诉我,原来她就是春小王爷春雪瓶,玉娇龙的女儿。

  我想玉娇龙的女儿,一定就是我的孩子,我去认她,她竟拿小弩箭射我,这弩箭当初原是我传授玉娇龙的,玉娇龙因那才出了名,她学会了,却又来射我!哈哈!好孩子,但我并不生气,我暂时走开,想在沙漠里等她,跟她细叙详情,还不要叫别人知道,没有想到我没有等著她,她另走了一条路,反遇著了强盗,她把半截山、戈壁虎那些人打了个落花流水!

  我后来又遍地去找,就遇见二十年前我手下的几个伙计,他们才告诉了我,那都是前两个月的事,有个姓韩的人到尉犁城去找春雪瓶,并带去玉娇龙的马、剑等等的东西。因此才断定玉娇龙已经死了,她必是得了病死在半路了!”

  说到这里,罗小虎竟忍不住地落下眼泪,声音都悲惨了,就又向韩铁芳说:“方老弟!你是不知道我们过去的事,更不知道我这个人的出身,虽在沙漠中当过几天寨主,可没干过其么恶事,没害过好人,后来认识了玉娇龙,她叫我去做官,我就洗了手,可是官做不成,我没法子!二十年前在五回岭分别……”说到这里,他将话又停住,发了会子呆,仿佛回忆当年一段柔情、美事,叹了一声又说:“她走后,我对她时时想念,但我知道我不配做她的汉子,她愿意嫁我,但只因为我不是个官,她却是一位小姐,我就无颜再去找她。如今,我已经快到五十岁了,来找她,可是已见不著她了。”

  说到这里,他不禁啊啊的痛哭,加上殿外晰沥的雨声,声音更是悲惨。

  韩铁芳的心中也很替他伤心,尤其是替已死去了的玉娇龙惋惜、难受,而更疑到春雪瓶就许是他的亲女,遂也叹息著,用温言劝了半天,才把罗小虎安慰得止住了哭泣。衣服都已烘得半干了,两人就都穿上,都上了佛桌躺著去睡觉。夜间很冷,两人却倒都睡得很熟,也没有发生甚么事。

  次日天亮,韩铁芳先把眼睛睁开,下了佛桌,走出殿宇去看,见雨已住了,满天铺著薄薄的灰色的云雾,出店门一看,路上虽有不少的稀泥,若骑著马,倒还可以往下走,好赶到迪化去找春雪瓶。

  他不愿罗小虎与他同行,所以回到庙里一声不响,就先拿著水袋给玉娇龙遗留的那匹马喂水,喂完了,他就又走到殿里悄悄将剑入匣,又收拾包袱。不料这罗小虎也跳身坐了起来,问说:“雨住了吗?你就要走!”

  韩铁芳倒吓了一跳,同过头说:“雨已住了,我这就走,因为我要到迪化,还有些事要办。咱们后会有期吧。”

  罗小虎下了桌子,说:“别忙,咱们一块走,我也到迪化去。”

  韩铁芳一听,心中却大不高兴,就说:“罗兄,据我想,你还是不要去迪化好,二十年前你在此地当寨主,那时的毛头也很大,你既能在这里遇著旧日的伙计,难道在迪化就没有认识你的官人吗?倘若在那里出了事,一来你已洗手多年,为二十年前的事情打官司未免冤屈,二来何苦再追问早先的事?或是有人看见了你,又想起早先玉娇龙的事,你何苦叫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又受人评议?”

  罗小虎点点头,叹息著说:“方老弟你说的话也对,可是我想迪化城决没有一个人认识我,二十年前我才洗手的时候,就愣敢到迪化去,在迪化城里我还与她见过一面,那时她在一座楼上,我却在墙外的马上,……”说到这里,他不由得把两只眼睛闭上,回想著当年的梦景。及至将眼睛张开,他却又是一声长叹,摇著头说:“决没人能认得我,我到迪化的时候,找个剃头匠再把我这大胡子刮刮,买两身新衣穿上,将马再打扮打扮,就更不会有人认识我了。不瞒你说,我是前两天在沙漠里打听出来,有人看见春雪瓶才走过去,往迪化去了,她有亲戚现在迪化,她一定是去迪化了。”

  韩铁芳转过身来发急地说:“你何必又到迪化去坏春雪瓶的名声?她绝不是你的甚么女儿,即使她是,她第一次既不认你,哪会又在迪化那大城之中又认你为父?你不要做梦了!况且,你见了她,于她有损,于你无益。”自己心里又想:只要他敢说一声:我非上迪化不可,那么自己当时就能抽出剑来将他砍死,决不能叫他到迪化去给春雪瓶泄气。

  但是罗小虎却不住的摇头,说:“我岂能去见她,在沙漠里她不认我,那时我是有一阵子难过,可是后来我就明白了,她一定是不知道我,她的娘决不会将早先的事告诉她,再说,她在尉犁有赫赫有名的家产,有牛马,跟个真王爷似的,我找了她去当爸爸?去享福?那我自己都笑话我自己了。我罗小虎自小就离开了家乡,没花过我爸爸一个钱,没吃过我爸爸一碗饭,如今快要老了,倒去吃女儿?那有多么没出息!——我不敢!我到迪化城,跟她走碰头,至多望她两眼,心里高高兴兴,但我决不再招呼她,我要去找一个人,也是一个女人,玉娇龙死后,只有她也还许记得我的名字,听说此人现在也往迪化去了。”

  韩铁芳便问说:“此人是谁?谁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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