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王度庐:铁骑银瓶 >
一四零


  他整天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坐立不安,那匹黑马也太不老实了,整天拿蹄子踢地,夜间昂首长嘶,有时还欺负它旁边的那头草驴。仿佛他本是越关山走大漠的一匹神骏,把他囚在这窄院子里,它如何能受得了?

  到了第七天的晚间,这镇上突然热闹起来了。来了一些客人,每个人都有马匹,有简单的行李,这些人都是年轻力壮的哈萨克人,一共大约来了二三十个,分住在镇上的三四家店里,这里韩铁芳对面的那小屋里挤满了五个。他们连这里的茶饭都不用,自己带著碗,自己提水烧火做著吃,他们还互相往来,这个店中住的到那店中,那边的却又往这里来,“咕碌刮啦”地说著哈萨克话,别人一句也听不懂,他们的皮靴子沉重杂乱地响著,扰得全镇不安。

  韩铁芳十分惊诧,觉得这些人来此必定有事。就问店掌柜:“这些人全是干甚么的?”

  店掌柜的却倒像是看惯了似的,一点也不迟疑地说:“这些都是哈萨克人,都是做生意的,他们大概是才从东边贩完了牛马回尉犁城,然后往伊犁去。他们现在都很有银子,腰里都肥极啦!我们这镇上很难得遇见他们这些主顾,他们真肯花钱。”

  言罢又露著黑牙笑著,并且推了韩铁芳一下,说:“你往西边白家店里去看著好不好?那店里还住著几个哈萨克的娘儿们呢,嘿,比咱们这里的娘儿们可标致得多了,她们全都会骑马!”

  韩铁旁的心中越发怀疑,因为看著这些哈萨克人都不像是才作完买卖回来的,个个全都精神兴奋,揣著一肚子气,仿佛是要杀几个人吃了似的。并且听到店里喝酒吃饭的人说:“两边昌吉,呼图壁,以及现在的迪化城里,全都来了哈萨克人,都住著不走了。”

  在这里住的这一个哈萨克人,见了韩铁芳,就不住的拿眼直瞧,并跟他的同伴悄悄说话,于是有好多的人仿佛都注意上韩铁芳了,弄得韩铁芳益发不安,走既不能走,住在这里,又永远得心惊肉跳,草原赛马,尉犁城外恶斗之事,那一幕一幕的惊险情形都不断地在他胸中复映。他白天连小屋都不敢出,夜间宝剑永远放在身畔,同时,院中的那匹黑马叫他们著见了,他们像是没有一个人不认识那匹黑马。

  幸而并未追问来历,只是当作神仙一般地敬重那匹马,草料跟水倒不必韩铁芳去喂了,他们时时有人照管,还轻轻地刷那马上的毛,有人牵出去溜溜,一会儿又给送回来。镇上的马也骤然比往日多了,晚间阵阵的西风吹来,处处有马嘶叫之声,韩铁芳细细观察,才看出这些个哈萨克对他似乎并无恶意,才略略地放下了心,又想要向这些人问问“秀树奇峰”,但又觉得自己只会这一句,他们答覆出话来,我也是听不懂;再说哈萨克人的脾气我摸不透,倘若因问春雪瓶而招出莫大的纠纷来,那就更不好了!因此就不敢言语,但精神却时刻都很紧张。

  又过了两天,忽然听说:“在省城里捉住的那名大盗半天云罗小虎,快要起解了。因为伊犁将军给抚台来了公事,一定要把他解往伊犁,究问他二十年前在沙漠里所犯的那些案子,并听说他早先在北京还作过案呢,要判他的罪名。”

  于是镇上的人都兴奋了起来,天一亮就起来,店房的窗户也不关,许多人到这里也不喝酒,专为等著差使由此经过时,好看一看那“半天云”的丰姿。

  有人说:“大概是个漂亮人物。”

  有人又说:“听说比魔王长得还凶。”

  又有人说:“不要紧,省里住的钦差姓玉,伊犁现在将军是瑞大人,无论如何,也都是亲戚,还能把他解了去砍头吗?”

  还有人却吐了吐舌头说:“王法能够饶他,他的仇人可也未必会饶他呀!仙人剑的哥哥老君牛,和甚么陇山五虎、豹子崔七,都到城里了,个个都是凶煞满面,仿佛不等到罗某起解,就想在街头上给铁霸王报仇,他们才能甘心似的。”

  镇上的这些人纷纷谈论,韩铁芳心中是十分的著急。

  忽然这天的晚间,有本镇上一个卖柴耙的人自城中回来,带来了消息,说是:“半天云明天就起解,一定由咱们镇上经过,衙门门口现在都已预备好了车啦!”

  于是把镇上的人刺激得都快疯狂了,店掌柜很早就不收客也不卖酒了,还没打三更,他就先睡觉了,预备明晨好开开眼,看看半天云。那些哈萨克人也都行动异常,都算清了店账,收拾行李,喂饮马匹,预备明晨就动身的样子。

  韩铁芳想要今晚好好休息一会,明天好去办那桩事,但他的精神太兴奋了,竟一夜也没有合眼,次日清晨,下著蒙蒙的细雨,天色极为愁黯。这里住的几个哈萨克人却没等到五更就都走了,街上一阵清脆杂乱的马蹄声越听越远,惭惭地消逝,大概在这镇上住了三天的那些个哈萨克人已全都走了。

  韩铁芳赶紧起来,出屋一看,那匹马并没有被人牵去,他放了心,可又更怀疑,心中想著:那些哈萨克人来到这里,到底是甚么用意呢?罗小虎将要起解了,他们反倒急忙忙地走了,看情形他们可又不像是奉春雪瓶之命,来此援救罗小虎的,再说他们既认得这匹黑马是他们春大王爷的坐骑,他们又不带走,莫非他们已经认为这匹马应当属于我吗?……

  此时镇上已经是十分嘈杂。店掌柜早就把门跟窗户都打开了,韩铁芳叫他算账,他马马虎虎地给算了,韩铁芳给钱他也没细点就收下了,他的两眼是时时留心著外边。那平日不来这里喝酒串门的人,今天也全都来了,都为藉这地方来看热闹。对门的几家小铺,这时倒还没开门,可是不开门的也都打开门板上的那个小洞,洞里都有几只眼睛常往外里,有些好事的还出了镇街往东边迎去了。

  并且,本镇的一些妇女,也都擦胭脂抹粉地,穿红挂绿地,也不怕淋湿头上的花,也都挤到铺子里来等候著著。

  有的娇言笑语地纷纷谈论,有的还乳著孩子,有的更跺著小脚直著急,说:“怎么还不过来呀!”半天云这次起解实在与别的大盗起解不同。

  不但这镇上因为离著城近,城内近日出的那些惊人的事情,传得这镇上妇孺皆知,而且都把那些事归在罗小虎的身上了。半天云罗小虎是多么了不起的人物呀!其实二十年前沙漠上的名头早已被遗忘了,可他就是玉娇龙的丈夫、情人、钦差大人的妹夫、伊犁将军瑞大人的外甥女婿,谁不想看一看,尤其这些女人更都像著「新姑爷”似的要看看这位风流的大盗。

  此时韩铁芳看著这种情景,听著别人的谈论,心里却真忍不住的生气,而且伤心。他想实在不对,无论玉娇龙是否是自己的生母,她年轻时跟罗小虎发生情爱,这就真太不对了!罗小虎无论他是否是我的父亲,他那个人总算太不务正、太鲁莽、太把事情作得丢人了!虽然誓必救他,但也誓不认他为父!……在后院一边备著马,一边觉得脸上发烧,胸头有股气往上直顶,眼睛并且发酸。半天之后,忽然听见前面的那些人又喧哗起来了,韩铁芳发著愣,侧耳向外听著,又忽见那些人都将声音压下去,呈现出来一种紧张的沉默。

  韩铁芳就赶忙也跑到了外边,只听窗外有人说:“来啦!来啦!这就到啦!”

  于是人挤人,都争著把眼睛对著门,对著窗。韩铁芳也不禁扬著脖子,身子往前去挤,有个妇人就回头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少时,就见街上有人急急地走,紧张地说:“来啦!来啦!”

  于是韩铁芳也顾不得身前是男人还是妇人,是老人还是年轻的,就把脖子伸得直直地,双脚登在一条板凳上。这时就听得“答答答”一阵急快的马蹄之声,真是严重,从东边跑来了七八匹马,上面都是官人,都背著弓矢挂著刀,一闪就驰过去了。又半天就听见马蹄声,车轮响,看热闹的人又都彼此说:“来了!来了!”

  只听啼声愈来愈近,又来了骑著马的官人,个个都亮出刀来,寒光闪闪,威风堂堂,一直冲了过去。随后的就是车,一辆跟著一辆,车上都有棚子,遮挡得很是严密,车都用健马拉著,跑得飞快,车前车后都有差官骑在马上,手捧钢刀威风凛凛地压护,除了轮蹄之声,再无杂音,少时就从这街上掠过,一直往西去了。这般看热闹的人才都松了一口气,但又都失望地说:“到底哪辆车上是半天云呢?我怎么没看见呀?……”

  韩铁芳此时由板凳跳下来,他的一颗心几乎出胸中迸出来,他用力分开了众人,扭著头向西看去。这时却又听见东面来了震耳的马蹄之声,他疾忙又扭头向东,只见又来七八匹马,气势更猛。头一个就是那仙人剑张仲翔,这个腿才愈的恶汉,脸上的凶悍之气更为十足,穿著一身青裤褂,还故意裸露胸膛表示他不怕冷,他的眼睛瞪得又图又大,腰带上插著宝刀,马鞍旁还挂著宝剑,骑著绛色的大马,向著那边的车尘马影一直赶去,幸亏韩铁芳一缩头,没有被他看见。他的马走过去,后边的马又来了,后边的马除了两名官人,其中一个大概就是飞镖卢大,余外都是韩铁芳未见过的恶汉,一个是高大身材有黑胡子,一个是黑胖的脑袋,另几个都是强壮的少年。

  他们马上所端的兵刃,有单刀,有短剑,有护手双钩,雁翅挡,还有链子锚,七节鞭,谅这些人就是其么老君牛,豹子崔七,和那陇山五虎。他们既非官人,可是他们也帮助押解罗小虎作甚?足见他们是怀著歹心,更怪的是那飞镖卢大,他头戴著红樱帽,身挂的口袋下面绣著个“镖”字,他还随走髓跟那几个江湖响马说笑著,傲然地,急忙地从韩铁芳眼前过去了。

  韩铁芳益发气忿,真想要跑回里院抄了自己的剑来跟这些人拼命,但又望著前面的滚滚尘土,纷纷的车马影子,不由不有些生畏。此时雨仍渐渐地落著,道路十分泥泞,那些没有看见“漂亮强盗”的妇女们,都湿了她们的花鞋,抱抱怨怨地各自回家人了。韩铁芳疾忙跑到了里院,把随身的东西收拾了一下,宝剑挂于鞍旁,牵了马向外就走。

  那店掌柜还说:“您怎么也要走呀?再住一天,等两住了再走好不好!”

  韩铁芳却摇头说:“不!我要追看去看看半天云!”

  说著,出了店门,就飞身上马,鞭子“吧吧”地挥了两下,马就飞腾起来似的,少时就离开了市镇。市镇之外,枯柳萧疏,这是一条大这,几乎都是很坚硬的石头地,雨水涩涩地流泄,马蹄如连珠炮一般的又快又紧,霎时就将要把前边的那些马追上了。幸而有弥漫的雨气云雾挡著,前面的那些人都没有回头,即回头可也不容易看见他。

  韩铁旁的双手连身子拼命地向后拉,才把胯下的这条“龙性的铁骑”给遏止住。他喘了喘气,马却依然高扬起头来,四蹄仍立起来跳跃,他连连说:“慢!慢!慢!”再向前著,那一队车马已消失于烟雨之中,他这才手中紧勒著缰,不急不缓,让马向前面走去。

  行走了半日,他的头发和衣里,以及马身都已被雨淋湿,顺著剑销,直往下滴水。迎面的秋风更紧,雨丝被吹得如乱箭似的直向他身上濯,但他却觉得全身发热,前面模模糊糊地似一个村落,他走到临近一著,原来是一个很大的地方,街道很宽,铺户繁盛,比那兴隆镇十个还大。

  只见那押解罗小虎的一队人,都在一家大店房的门前停住了,车已卸在里面,一群马远正往里拉著拥著,那仙人剑在店前踢打店伙,怒骂这:“王八蛋!你也不睁开你那两只乌眼看看这是甚么差使?没有房子你也得给腾房!”

  韩铁芳看他们这样子是要在此住下了,不往下走了,见旁边挨著这家店另有一家较小的店房,他就牵著马进去,这家店房屋虽很少,可是倒还清静。

  一个很疫的伙计把他的马接了过去,还问他说:“客官是跟那边的差官一块儿的吗?”

  韩铁芳摇摇头说:“不是!我是一个人行路的。”

  另有伙计给他找了一个单间的屋子,旁边就是厨房,“呼呼答答”地正在拉风匣,可见这时的天气已经不早了。屋里十分昏黑,对面几乎看不出人的面貌,外面的雨越下越紧,两个伙计,一个送进来湿淋淋的马鞍和鞭子宝剑等物,另一个伙计拿进来茶壶。

  韩铁芳叫店家把炕烧上,他坐在炕头,两只手抱著茶壶取暖。发了一会儿愣,见店伙还没有出屋,他就问说:“你们这里叫甚么地方?”

  店伙说:“我们这里是绥来县呀!”

  韩铁芳说:“岖!绥来县!”怔了一怔忙又问说:“离著伊犁还有多少里?”

  店伙说:“那可说不上来,不过我到伊犁去过,记得整整走了一个多月。”

  韩铁芳惊讶著说:“这么远的路!”

  店伙说:“可不是!马快的也得走二十多天呢!客官你是不知这伊犁有多么这啦!由此往西得过玛那斯河,过安济海,过乌苏,过沙漠,还得过天山。天山顶上有净海,海里的水水这哗哗地响,你投一片鹅毛进去,海也拿浪头给你抛出来。过了净海下天山,就是果子沟,里面有豹狼虎豹,狗熊,野猪,无计其数。只要走过了那个地方,可就看见伊犁河了,伊犁河的水先往东流,水还会转弯儿的……”

  韩铁芳不住地点头,店伙又说:“客官是往伊犁去吗?我告拆你一家店房吧!你到那儿去住著,准保有照应。”

  韩铁芳说:“好好好!明天再说吧。”

  店伙出屋去了,他就喝了几口热茶,躺卧在炕上休息,炕渐渐地被烧热了,他的很湿的后背不多时就已被烘干。店伙又拿进灯来,豆子大的灯光,照著乌黑的四壁,景况越发愁暗。又待了一会,店伙给他送进来汤面,他倒连吃了两大碗,腹中不饿了,身体也暖和了,精神便益发兴奋。

  这个曾到伊犁去过的店伙很瘦,好像是抽大烟,可是真爱说话,他就悄声谈著隔壁店里的事:“您不知这东来兴的店里,今天的那档差事,那是半天云!”

  韩铁芳伏著炕懒洋洋地坐著,问半天云是个干甚么的。

  店伙更悄声点说:“是强盗呀!不但是强盗,还是我们这里的一位春龙大王的驸马,您知这有个杀人不眨眼,一天能行八万里,会腾云驾雾,会妖术邪法,呼风唤雨,撒豆成兵的女王爷玉娇龙……”

  韩铁芳觉得这伙计简直胡说了,尤其是不愿听别人提自己母亲的名字,就摆了摆手说:“你不要说了!我今天走的路太多,我太困了!我要睡了!”

  店伙这才把话噎住,可又找补了几旬,说:“你瞧!这回的差事押得有多么紧呀!往常无论是甚么大案贼,也不能有这些个人押著呀!官人不算,还有镖头,个个弓上弦、刀出鞘,这时候您要是能进东来兴的大门就算是您的能耐!好,幸亏我们这家店小,我们可不愿意做这买卖。”他由桌上拿起了两只空碗,就出屋去了。

  韩铁芳又在炕上躺下,但炕烫得他实在难受,他又起身离了炕,站立起来发呆。他不由得推门走出,外面一阵凉风吹到他的火热的身子,他不由打了一个喷嚏,仰面看去,天空越发地阴沉。吹来的雨点,不像是雨点了,打到脸上很疼,原是已变成了冰疙疸。

  他心里忿忿地想:这可怎么办?如今离著罗小虎所在之地不过咫尺,他现处危险之境不只是王法在禁铜著他,且有那些混蛋们挟刃跟随,非要置他于死地不可!我并非因他是我的父亲才救他,这件事我想可以不管,但若管?可又恨我孤掌难鸣!正想之间,却忽听一声嘶吼,这声音与别的声音不同,就好像半空中打了一个霹雷似的,韩铁芳不禁吃了一惊,疾忙侧耳静听,又听见这种怪声不住的破口大骂。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下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