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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零


  韩铁芳这时又不住流泪,春雪瓶也拭眼睛,幼霞却也移动娇躯帮助人去抬雪搬冰。北风这时更紧,吹得冰雪纷飞,但这些人却都累得不住喘气,不多时竟将一个丈多高、五六尺宽的石洞完全封堵住。幼霞怕封堵不严,再令人搬冰抬雪,又多时,冰雪在洞外堆积成了一座小山,很像一座坟,皑皑生光,呈现出一种凄惨之色。

  此时各人的身上也都为雪花冰屑所布满,弹都弹不下来,又都前前后后地慢慢走下这座山崖。大家仍旧不说话,只听见那些哈萨克人都不住的喘气,到了下面又听见声声的马嘶,远处的净海还在狂啸,天色更阴晦。

  韩铁芳这时才细细地看,见那些车辆都已扔下,连赶车的人都死于地下,逃活命的人大概没有几个,那些无主的马有的跑往深山绝迹之中不见踪迹了,有的已被哈萨克人捉住。这时韩铁芳与春雪瓶还都是满面的愁容。

  幼霞却拍手儿笑著走过来,她向雪瓶问说:“姊姊!你跟我姊夫还到哪儿去呀?是回迪化还是跟我们一同回尉犁城呢?”

  韩铁芳听了这个称呼,倒觉得十分难为情,被冻得都僵了的双颊,忽然又热辣辣地发烧起来。

  春雪瓶却仍然沉著脸儿,不生气,也不如辩论。她就转脸儿向韩铁芳说:“我是要回尉犁去,为取那件衣服,你……”

  这一个“你”字称呼得韩铁芳更是脸红,并且春雪瓶这柔细和婉的声音,抚媚多情的态度,真与昨天晚上在那小店里大发脾气的时候,截然不同。她又说:“你也跟我们一块儿走好吗?”

  这话说的像蜜一般的甜润,而更令人想到她是受了罗小虎临死时的那遗言所感动,她肯于接受那句话了。但韩铁芳却怔了半天,也没有回答,心中翻来覆去地想:到了尉犁,免不了又受那小霞的纠缠,其实那还不要紧,最要紧的就是自己的家中原有妻子!他此时愁得简直不像样子了,不能决定是点头,还是摇头。

  那边的幼霞似乎猜出了他一半的心事,就又笑著,慢慢地走过来,说:“姊夫!你跟我们一同到尉犁城去吗?等你们回到那儿,我再跟我母亲去给你们贺喜,以后你们在那里住,得多么幸福呀?……还有一件事,我告诉你,你别再担心了。我那姊姊小霞,她在白龙堆里受了伤回到家里,我的母亲看见了她那狼狈的样子,就很惊讶,向她盘问出来原由,我母亲真生气,把她好骂,派了人看著她,不放她再出去惹事了。过了年,我母亲就要给他找个人嫁了,也许嫁得很这,所以你们别担心,我母亲并没脑你们!”

  韩铁芳说:“不是因为那件事,而是我此刻真有些犹豫不决!”

  春雪瓶在旁边一听了这话,她就急躁了起来,赶紧过来说:“你就快说一句话吧!我们在此地不能多待!”

  幼霞也说:“迪化的官人只死了几个,那些都被我们放走了,他们若是出了山,就许勾了大队的官人来!”

  雪瓶也说:“我看你也不要再住北边去了,往北下山回迪化,或往达圾城,还须走你来时的路径,那路上就有人认识你,必出麻烦!”

  幼霞笑著,甚至于要伸手来拉韩铁芳,韩铁芳这时却忽然心一横,坚决地摇头说:“我不能再到尉犁去了!”

  幼霞一怔。春雪瓶忽然就似乎翻了脸,厉声地问说:“尉犁城是你的家!那里的房屋、牛马,全都是你的,你为甚么不肯去呢?你不去,那些东西应该归谁?”

  韩铁芳一听这话就更是摇头了,急又不敢急,冷笑也恐怕雪瓶误会,他只是又叹息一声说:“那里的东西本来是谁的,以后就还归谁管理,我岂能够据为己有呢?我自河南洛阳具徒手出来,这次我到新疆很侥幸就是了,让我亲手,亲眼看著,葬埋了人间的两位奇侠,并得见两位姑娘之面,我就很高兴了,很觉得荣耀了。刚才……罗前辈临死时所说的那话,我自愧无才,不敢允许!……”

  幼霞更是发怔,扭著脸儿望著雪瓶,雪瓶却只是脸儿微红,并不露一点生气或失望之色。

  韩铁芳把话说到这里,态度倒显得很是平和,只拱拱手说:“雪瓶姑娘跟幼霞姑娘就过山往南去吧!山中风冷,也不可多耽搁时间,我,我现在要往北去了!”

  幼霞急急地说:“你往北去?你认得路吗?”

  雪瓶却把她拦住。韩铁芳就慢慢地过去牵了那匹黑马,将马的肚带又往紧束了束,宝剑也挂好,鞭子也由鞍旁摘下来。

  这时大概是春雪瓶授的意,只见幼霞的双手托著个缎子包儿,又笑吟吟地过来,就把这包儿给他系在马鞍之前。不待韩铁芳发问,她就笑著说:“你既不肯到尉犁城去作姊夫,那我们就也不能请你、央求你啦!但是我们知这你的盘缠不够用,衣服也没有钱买,这包里里就是钱跟银子,你带去吧。你若不肯要,随便抛在哪个山沟里都好,可就是不能当著我们的面抛。”

  韩铁芳倒更惭愧了,拱手向幼霞和雪瓶这了声谢,就上了马,又向雪瓶说:“我由此就要往达圾城去了!姑娘……”

  他不想说:姑娘到了那里,我们再见面!可是只见雪瓶跟幼霞正帮忙著叫那些人去收抬地下的死人,顾不得再看他了,韩铁芳只得就悄然地上马往北去,连头也没敢回过去,心中充满了无限的愁闷。越走山路越往下,地下倒还好走,因为那群被杀死的张仲翔和官人等就是由这条路上来的,所以他们的车轮马蹄把这股路上的冰雪早给辗轧得很平坦了,如今走上去倒不十分滑,然而北风凄凄,四顾荒凉,连一只飞鸟也没有,他更感觉得魂断望绝。一连向下转过了几个山环,骤然听得身后有“踏踏”的马蹄之音,他不禁又吃了一惊,赶紧扭头看去。

  原来是春雪瓶骑著白马这下来了,他急忙把马缰绳勒住,扭身仰面向上去望,只见雪瓶也勒马停于一座带雪的山岩之旁,向他又呈出嫣然的笑色。他不知雪瓶又有甚么事,刚要问,却听雪瓶向下发出了娇声,藉著山谷的回音是更为清楚、了亮。她说的是:“韩大哥!你就往达板城去吧!那里店房有限,你到了那条街上定能遇见我的萧姨夫,请你告诉他,我不能去了,我回到尉犁把那件罗衣取出,交给别人带了去,也就行了……”

  韩铁芳一听,她这话是来告诉我,永不能再见面的意思呀!刚待要说你的爹爹也曾有意将你许配于我,叫咱们永久在一起呀!可是,风吹著他的后腰,寒气堵柱他的嘴,心中著急,却难发一语。

  又听春雪瓶在高处说:“韩大哥一路珍重!后会有期!”

  这声音也显得凄熬了,就见秀树奇峰春雪瓶黯然转身拨马,当时“踏踏踏”一阵蹄声,她又驰往山上去了,霎时间人马的影子就都已不见。

  韩铁芳又怔了半天,心里倒是慨叹说:好!这样好!如今只是在达板城还有一件小事,除那事情以外,我在新疆的一切事情就算全都告终了。于是他又催马往上走去,又走过了一道山环,眼看著就到了山下的旷地了,忽见有两个人正走在前面,一见著他的马从后面来了,就全都惊慌著藏躲,他觉得诧异,赶紧催马下去,那两个人都惊喊了起来。

  其中的一个还跪在一块山石旁求饶,韩铁芳马到临近才看出来,这两个原来都是差官,红樱帽早都丢了,箭袍上也滚满了泥雪,样子都是十分的疲惫,而且恐慌,不过身上还都没有伤。他们看见韩铁芳不是哈萨克人,这才都惊慌略定。

  韩铁芳就勒马问说:“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这两个差官一个是全身颤栗,面色苍白,说不出话来:另一他倒是说:“我们是迪化抚台派来的差官,押解的是半天云罗小虎,往伊犁去。不料有钦差分馆的护院仙人剑张仲翔,还有他的哥哥老君牛张伯飞,陇山五虎等人,一定要跟我们一起走,在路上他们虐待罗小虎,我们拦也拦不住,就把春小王爷给得罪了。刚才我们走到山里,春小王爷手下的那些哈萨克人就把我们截住,乱杀乱砍,幸亏对我们当差官的还留些情面,我们两人这才逃了活命,仙人剑,老君牛那些人可多半都死在山上了!……”

  韩铁芳就问说:“你们这差官之中是谁为首?”

  这差官回答说:“是飞镖虑大,刚才我眼看见他被一个哈萨克人给砍下脑袋来啦!”

  韩铁芳听了,不禁皱眉,又问说:“你们如今想要往哪里去?”

  这差官说:“差事已出了舛错,我们就是回到迪化,也得担受大处分。好在新疆的地方大,我们只好逃到别处,换名改姓去要饭吃吧!我们带著的钱跟东西全都搁在车上,这时候谁敢回去拿呀?”

  韩铁芳看这两人的可怜情形,倒觉得十分不忍。就将幼霞给自己的那个包儿打开一看,里面除了银子之外,还有许多黄金,就知这这绝不是临时打劫来的,遂就取了两块银子,扔给差官每人一块,就说:“你们拿著这个沿路买饭吃吧!快些走!待会儿那些哈萨克人就这来了。”

  说完了这话,就又催马往下走去,不多时就到了平地上,他就将马越发鞭得快,走下不到半里路,却又听得耳畔发出一种惨厉声音,喊叫著说:“救命呀!救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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