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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零


  铁芳却说:“你们不要怕!”

  他带玉芹就硬往屋里走。那云鬓未整,穿著一身小衣服的柳索兰,赶紧由床边拿起来一件红缎子面的银鼠皮的大斗篷披上。

  柳素兰立刻变了脸,瞪起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声音尖锐,骂著说:“你是干甚么的?你敢往我的屋里乱撞?你的眼睛里有没有吴少太爷?难这你不怕死?”

  铁芳说:“我就是他今天新结交的朋友!”

  旁边的玉芹也央求说:“柳姑娘您也别著急!这位就是王大爷!少太爷为我一不小心把酒洒在它的身上,才……”

  柳素兰双手掩著斗篷倒退了一步,两只眼睛藉著那摇摇晃晃的灯光,把铁芳从头上到脚底下,来回打量了两遍,她就说:“……呕!……原来你就是今儿少太爷新交的那个听说是能够敌得过他铁锤的那位好朋友呀!你可真算是有本事!难得你头一天跟他交朋友就立刻想到我啦!这时候已过了三更啦,你背著他来,还找了一个丫鬟作领这儿的……”

  铁芳说:“你不要胡疑,我自知卤莽,但是我为她……”指指玉芹、柳素兰冷笑著说:“你还客气甚么呀?甚么为她?为一个丫头你也未必就到凉州府来?痛痛快快地说一句吧,你也不是为跟吴少太爷交朋友来的,你就是为著我才来的。你一定是在外边听了甚么风言风语,说我背著吴少太爷跟甚么人,甚么人,怎么样,怎么样的,你这小子就生了心,其实……”沉下脸来,拍著胸脯,扭动著身子又说:“你是错打了算盘啦!太太不错,是兰州,肃州几千里地内,有名的美人儿,可是太太行得正,走得端。至于我柳素兰,这三个字叫起来,也比吴少太爷的铁锤还能叮叮当当地响!”

  铁芳怒斥一声说:“你胡说甚么?我也是堂堂的好汉,不为送这丫鬟,我也不到你这儿来!因为她是为了我才受的害,所以我才必须救他,今天先把她留在这里,明天我就去与吴元猛说话。”

  柳素兰说:“哎呀!你竟敢叫他的名字?”

  铁芳说:“我当著面也这样叫他。”

  此时那玉芹赶紧跑过去跟柳素兰悄悄地一说,大概是说了今天吴元猛特别优待铁芳的情形。柳素兰立时脸色就改变了,泼辣的神气尽皆消减,换的是一副惊惧的容颜。

  又听铁芳说:“我也都知道你的事情,她也是一个可怜的人,无论如何你应当留她在此住宿一晚。”

  柳素兰就走过来带笑说:“王大爷您别恼,我刚才是错认了人,您是少太爷的好朋友,我不该得罪您!”

  铁芳摆手说:“这不要紧,本来我深夜前来就很不对。”

  柳索兰施下福去,说:“那我向您赔罪啦!……可是……”她直起了腰,回身指了指丫鬟玉芹,就又显出皱眉为难的样子说:“本来金大娘就疑惑我这屋里常……”立刻把话噎住了,脸色变了一变,抬起眼来又瞪了铁芳一下,就接著说:“您是不知这金大娘的脾气,她,虽然也常作好事,可是……真的!若不跟她老人家先说好了,我可不敢留下这个丫鬟!”

  铁芳一听却正中自己的心意,遂就点头说:“这也好。那么,柳姑娘你就领著我去见一见那位金大娘吧!”

  柳素兰惊慌著摆手说:“这可不行!她的脾气和我不同,连少爷她都敢骂,她要是知道有一个年轻的爷们在这里,她就能翻了脸不认人!王大爷,您还是坐在这儿等一等吧!我先带著她去见金大娘,您就不必去啦!”又悄声,稍稍皱著眉说:“那个老太婆真不好惹,您还是不要去见她吧!她若是得罪了您,连我都觉得对不住您!”

  说著,叫秦妈点上灯笼在前,她很亲热的拉著玉芹往外就走,临走时还回首向铁芳说:“您可不要动!在这儿等著我,桌上有茶,您自己倒著喝吧!”遂即故意掀开她那鼠皮里子斗蓬,伸著戴著翡翠镯子的皓腕,将屋门倒拉上。

  铁芳不由得忿怒,心说:这个女人,即使当年不被吴元猛抢了去,她也一定不是个好东西。自己来到这里,要见的就是那所谓金大娘,如今既已来到了这里,对于这些盗贼盗妇,还讲甚么客气呢?

  他的宝剑虽不打算伤人,但也始终末离开手。看得窗外的摇摇灯影,渐渐消失了,人已走往里院去了。他便地出了屋,倒背著手,拿著宝剑,就脚步轻轻地往里院走去。他走到里院,只听“咚,咚,咚”楼梯上的脚步儿响,声音虽不大,可是那三个女人已经走上楼去了。

  这座楼,上下是一共四间,下面的肩里黑忽忽地,窗上的纸且都破了,被风吹得“扑扑”地响,好像没有人住。铁芳就扎著窗户往里看了看,只闻得一股檀香味,屋里有排列得很整齐的几点微光,像是萤火虫的屁股,这原是香炉里插著的香。两边还有佛烛的余烬,这大概是佛堂,可见金大娘的为人不仅爱财,还好善呢。

  此时那楼上的女人们就谈起话来了,铁芳就压著脚步走上了半截楼梯去听,只听那柳素兰还没进到尾里,她正在栏杆里站著,笑著,婉转著正在叙说玉芹逃出来的事。铁芳听她可没有说到自己.

  没说甚么“王大爷”,心里更是诧异,不知这这个盗妇是怀著甚么心意。又听上面的屋里发出妇女的声音,话很难听懂,因是南方的口音,且仿佛脱落了门牙似的,字音有些咬不清楚。

  铁芳细细地辨识,才听出了两句,是:“留下她吧!冲著七娘们儿那天杀的,我也得把这孩子留下……叫她进屋来吧!”

  听得门响,又听柳素兰笑著说:“玉芹你看:你有多大的稿气!大娘已答应收下你啦,你快进来给大娘叩头吧,到底大娘是位善心人!”又厉声说:“秦妈!你发甚么呆呀?你倒是打著灯笼先进屋去呀!”

  秦妈连声答应著,屋里的那金大娘却又发出更厉的语声,似枭鸟一样地吓人,说:“素兰!你又丢了心了?怎么又忘了!怎么还叫她秦妈?你不知道我一听了就能犯病吗!混账没记性的东西!快把她的姓给我改过来!……”

  立时吓得素兰一点也不敢作声,只听得脚步声在楼板上轻轻挪动,本来那隔著栏杆映在墙上的灯光,此时都被屋子侵进去了,铁芳就知这那三个女人都已进到了屋里。他遂又走了半截的楼梯,轻轻上了楼。

  这时屋里也很亮,窗上的人影幢幢,那柳素兰像触了很大的忌讳,犯了很大的罪似的,正在哀声地求金大娘饶她,说:“我真忘了!以后我再也不叫她秦妈了!……”

  金大娘更严厉地说:“你还说!还敢说?成心气我吗?”

  窗上印著的披斗篷的颤抖的影子立时就低了下去了。铁芳藉著吹来的一阵猛烈呼呼的寒风,就上前以指甲将窗纸戳了一个小窟萨,便俯身用一双眼睛向里面偷看,就见屋里倒是没有多少讲究的木器,却有一张带著绿绸幔帐的床,那床上就坐著一个妇人,想必就是“金大娘”。

  她的年纪不过四十余岁,可是鬓发已自得跟霜一样了。她的脸儿极狠极瘦,观骨全都高耸起来,简直似一副骷髅,而两眼虽凹得很深,但瞪得却很大,也很明澈,可见这个妇人在年轻时必是相当美丽的。

  她此时拥著闪缎的棉被,坐在床头正在发威,嘴里“叽里咕噜”一连串地在说著很难懂的话;那身披著斗蓬的柳素兰就跪在床前求饶,说:“似后不敢再管秦妈叫秦妈了!”

  为这件事情,金大娘简直像要咬死她那么愤恨,半天才说:“你起来吧!”柳素兰低著头站起身来之时,金大娘却又倒下头去,“哎哟咬哟”地直嚷心疼。

  柳素兰,秦妈,跟在这屋里服侍的那个丫鬟就是白天在门前泼水的那个“杏花”,及玉芹,都一齐惊慌著上前去救。几个人一齐给他抚摸著胸口、捶腰,并一声声地叫著:“大娘!大娘!大娘!你老人家别再生气了!……”

  一种凄惨可怕的气氛充满了屋子,像老猫的“嚎!嚎!”又像鬼一般地号叫,桌上的素灯一跳一跳的,那只灯笼也是惨暗无光。金大娘的呻吟声是越来越微弱,好像快要死了,铁芳在外边也不忍再著,且觉得一阵鼻酸,眼睛都发了潮润,用袖子擦了一擦,转过了身,心中就想:不如我硬走进去,索性与这妇人细说一说,也许能把她的心疼病儿治好了,但也许叫她心疼一下就死了。

  正在犹豫未决之间,却忽然又听屋里的金大娘暴嚷起来了,细一辨识,就听她说:“滚吧!滚吧!以后别再提甚么秦妈害我的心疼就得啦!还得把这丫头的名字也给我改了,甚么玉哩!芹哩!都不许叫!我恨那些个名字,听见了没有?”

  四个女人一齐应著:“听见啦!”

  那杏花并带著笑说:“以后就叫她桃花儿好了!您叫著也顺嘴。我们一个杏儿,一个桃儿,永远服侍著您,一直服侍您,一直服侍您活到八百岁,再送您到西天去。”

  金大娘听了这话,却又呻吟了一阵,然而地又严厉地说:“只要以后我听见谁再说那几个字,成心来气我,我就叫元猛来,当著我的面,把她的头打烂了!”

  这句话一说了出来,便没有一个人再敢说话,没有一个人敢大声出气儿。铁芳趴著窗窟窿又向里瞧了瞧,就见柳素兰倒还不怎么样,两个丫鬟却都脸色如白纸一般,尤其是秦妈害怕得最厉害,她浑身打颤,牙关并“咯答咯答”地直响。

  此时铁芳就站在楼拦旁,仰望著昏暗的长天,面受著凛测的北风,发呆地,听著背后屋中那老妖魔似的妇人仍在呻吟,觉著又可怜又可恨。半天之后,灯光又向外移来,那柳素兰就要出屋子,铁芳却一耸身就越过了栏杆跳到楼下,手提宝剑又往前院走去。身后灯光扑来了,铁芳就赶紧又跳到房上,蹲了一会,只见那秦妈发颤的手提著灯笼,由里院走出,披著斗蓬的柳素兰,嘴里“嘟嚷”著,低声骂著,身子急急地扭动,由后面赶到前面,就匆匆地回到屋里。

  她却立时就惊讶起来了,说:“哎呀!那个人怎么不见了?”疾忙又跑出屋来说:“那个人怎么不见啦?唉!真是的!他怎么会等不及我回来就走了呢!都怨那老东西,罚我跪了半天!”

  她要来灯笼满处去找,灯光晃晃地直找到大门旁边,摸了摸锁头,还在门上面,锁得很结实,她就叫著:“秦妈!快拿钥匙来把门开开,我出去看著,也许他又跑到外边去了!”叹口气又说:“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儿?没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溜走了!真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秦妈也更为惊惧地说:“他别是跑了,去告诉少太爷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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