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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八


  此时他穿的是很破的短棉袄,破夹裤,但在他的裤腰带上永远别著一把斧头,这把斧头的把儿不长,可是极为的锋利,砍石头都一下就粉碎,是预备著这家伙要劈戴阎王和解判官的。但,他表面上绝不显露出来,有时厨子们跟他说笑,他也笑。他称呼解判官也是“七爷”,称戴阎王也是“庄主”

  或“大老爷”。今天他的心更是紧张,因为他已经与残废的神手张相商好了,要在今晚就豁了出去,斡上一番。所以他不高兴多挑水,因为他得顾借自己的力气。

  可是厨子又催促著他说:“倒满了两口缸才行!你不明白,今晚你要倒满了,明天你就不用再住里院挑水了。水多,我用著方便,你也能显出勤快来,省得七太太洗澡洗脚要水时我说缸里不多了,连婆子们都骂你是个懒骨头。”

  邢柱子倒也有点愿意挑水,因他可以藉著挑水到这院中来,而不使人疑。今晚这院里特别的热闹,都快到三更天了,北屋里还不散席,还在划拳呢。西院却灯火黯淡,洗脚水也出屋里泼出来了,泼在雪堆上霎时就结成了冰,可是那屋里连一点灯光,也都忽地灭了,可没听见开屋门的响声。

  这是这位“七太太”耍的脾气,七太太是本城的一个破落户的女儿,家中虽穷,可是说起来她的祖上还做过甚么“都司”呢。又长得好看,年纪不大,尤其是因为被解七爷连欺带压才给弄到手里的,解七的年岁比她大一半还多,长得又跟个大象似的,别处还有老婆,所以她总觉得配不过,只是解七对她倒还宠爱,衣服首饰给他置得也不少。这几点她很满意。不过今天她可又生了气啦,解七在北屋里宴客老是没个完,也不回她的屋里来。

  她又不能叫婆子去催,她冷冷清清地由寂寞发生了怨恨。就心说:不定叫那几个人灌了多少酒啦,醉烘烘地真讨厌,喝死吧!去醉死吧!反正是我的命苦!她把两个仆妇都打发得各自回屋去了,可不叫关闭这屋里的门。她一个人托著小的银水烟袋,一连抽了五六袋烟,北屋里的划拳的怪声依然喊著,仿佛越喊声音倒越大了,笑声也很杂乱,解七在那边说话,这屋里都听得很清楚,听出他的舌头好像都是短了。

  “七太太”就一生气,把水烟袋往桌上一摔,吹灭了银灯,她就和衣向床上倒去,嘴里发著怨恨。这屋中如同一座黑洞,外面院子地下的雪是灰色的,天也是黑沉沉。前院的更声已敲了三下,马马虎虎地敲过了之后就不敲了,原来扳倒山陶俊是这里的护院老师,他跟解判官这时正在吃酒,前院的更夫、仆人们全都没了,全都又凑住了一处赌上了。现在的外院就有两处赌局。

  可是神手张却并没有加入,他此时却由他那间小屋里爬了出来。他残废了不过半年,可是他双手很有力,在冰凉漆黑的地方使劲地爬,只有挑著水的邢柱子看见了他,悄悄地说了声:“判官喝醉了,西屋里灭了灯了,可是你也要小心点!”

  神手张没答话,不多时,他就爬进了里院,他并且大胆地愣爬进了西屋。“七太太”在床里似睡非睡,听见了一点响声,她就惊说:“是谁呀?”可是神千张一爬进来,随手就把屋门闭上了。七太太看了屋门并没开,北屋中虽然不划拳了,可是还在大声地谈话,她又恨恨地捞叨了两句,就闭了眼睛迷迷糊糊地又睡去了。

  神手张先是在一条“琴桌”之下,躲了一会儿,随后他就又慢慢地爬了出来,钻进了七太太躺著的床下。他用肚儿贴著地,歇息著,肚子被地冰得太觉凉了,他就又翻了个身,仰八脚躺著。他的心中一点畏惧也没有,只想得到解判官身带的钥匙,至于他的生死,早就置之于度外了。

  此时床上的婆娘似乎已经睡熟了,可是北屋里的谈笑声也渐稀了。又待了一会,就听得院中的脚步声音杂沓,并听有人疯了似的说:“不行!我今天不能走了,我要等著春雪瓶!她斗得了铁霸王,她可斗不了我呀!我连载阎王都没放在眼里,我叫银霸王,让她打听打听我去!……不行!”

  原来这家伙醉了,满嘴胡说。程三跟老君牛搀扶著他,一路歪斜向前院去了。解七也步出了北尾,站于院中咳嗽著,为的叫屋里他的太太知道点。

  有仆人惊问著说:“七爷慢著点走!”大概他的胖身子拥摇了,可是他决不承认自己是喝醉,还是不肯回屋里去。

  仰面看见天上的星,觉得很眼晕,又向厨房里喊著说:“把火灭了吧!”厨房里的厨子赶紧答应了。

  解七忽又问说:“厨房里现在都有谁?”

  厨子回答著说:“就是我们两个人,还有邢柱子,他挑完水累了,在这儿先歇会儿!”

  解七说:“叫他出去,告诉告诉前面的人,今夜都不要贪睡!”

  邢柱子就在厨房说:“前院的人还都没有睡呢。“他放了心,还打了个嗝儿,自己都觉得气味又辣又臭,他想起他的“七太太”来了,就笑了笑,遂向身后的那个男仆挥挥手,令他们都走了。解七醉步摇摇,手扶门,带著笑进屋,一进去,就几乎摔了个大马趴。他在院子里说话的时候,他的“七太太”早就醒了,但此时故意装睡,不理他。

  解七的心里也大半明白了,反倒喜欢得嘿嘿地笑了笑。他自解衣里,先解开了腰间系著的绸带子,他“喇”地一声往床旁边扔去,可是那一串钥匙便扔在地下了。他就忽然一惊,想起了一件心事来,酒就醒了一点啦,刚要下床去拾钥匙,可是忽见“七太太”的身体一动,他就哈哈地大笑说:“我早就知道你是装睡呀!”七太太立时就推开了他,埋怨他。

  他又辩解说:“我一点也没有醉,我请那几个王八蛋喝酒,也是没法子,因为把韩铁芳捉来了,春雪瓶也快要来了,我不能不跟他们商量商量。”这妇人虽不知韩铁芳是个甚么样的人,可是那“春雪瓶”她在前些日就听解七跟戴阎王提过了,她晓得是一个女的,而且美貌年轻的女的,当下她就更气了,就摔著胳膊说:“好吧!只要她来了我就走!”

  解七连连说:“不是那么回事,你听我细说!”

  他又著急、又打嗝、又要吐,他可还得跟他的“七太太”极力解释这误会,一解释妇人倒哭了。

  解七却哈哈大笑说:“原来你真是小器呀!说实话,春雪瓶如果真来了,别说你要走,连我也得赶紧走!你不要看我当著银霸王那些人说大话,其实我也真不敢惹春雪瓶!……”

  这时,胆大的神手张已由床底下爬出来了,他的手按在地下的时候声音极轻,他的两条腿也不敢擦得发响,他望著刚才解七把钥匙扔下的那个地方,一伸手,钥匙就被他摸著了。他的心里紧张得不住突突地跳,可是他的手指倒连一动也不敢动,因为只要微动,就必定发微响,床上的人就必能听见。

  于是他就在地下爬了半天。那床上躺著的解七连打了几个大嗝儿之后,反倒醉意消失,连哄带劝,并夸耀自己,骂春雪瓶骂韩铁芳。只是说天下的人,尤其是女人,谁也比不上他的“七太太”

  渐渐他的这个“七太太”由哭而转为了媚笑,解七也笑了起来。在此时,裨手张就趁著他们的笑声,由地下轻轻地抓起那串钥匙,虽然是轻轻地,但又心急千快,就往屋外去爬。他已经爬到了门前,开了门,半个身子都爬到外面去了,门倒是没有发出响声,可是从门外吹了进来一股风,使床上的判官解七那发烧的身体尤其是脖子忽觉得一阵冷。他就大驾,翻身坐了起来,“七太太”也说:“哎哟!我可觉得是有人了!”

  解七已望见了由门槛向外爬的人了,他大吼道:“好大胆的贼!……”说时又抄起床旁桌上的一个东西,就向著飞去,“吧”的一声,没有打著贼,却掉在地下“咕都咕都”直往外冒水。原来是他“七太太”的那水烟袋。

  神手张却奔命似的向外去爬,那串钥匙他是绝不放手,他已爬到了院中,并且将要爬出屏门外了。这时身后屋里的“七太太”尖声呼叫著:“有贼啦!……”

  解七也咆哮著追出屋来。他手提一杆枣木棒,追到屏门,看准了神手张,就骂说:“原来是你这残废!我没要你的命,你却前来找死!”棒落了下来,可是神手张已将双腿一缩,两只手一用力,他又爬出了屏门。

  后门的厨房里也乱嚷嚷,前院更有黑头鬼程三,扳倒山陶俊率众持著灯笼拿著棒棍,脚步杂沓向著后院跑了来。神手张越爬越急,钥匙磨在地上都不住“当当”直响,但毕竟被解七又赶上,同他腰上就猛打了一棍,他忍著痛再往前去爬,解七又自后赶上来,用棍子连打他那两条残废的腿。神手张就泼口大骂,向前院去爬行。解七的嗓音儿雷一般地喊著、骂著,还直抡起木杆想向神手张的脑后打去,但忽然“哎哟”了一声。

  这倒不是神手张喊出来的,是判官解七。他没有提防,忽然有人自身后抡著钢斧向他后脑就是一下子,他立时惨叫,疼得晕倒,正碰在神手张的身上,神手张向他的脖子咬了一口,推得他滚在一边。那手持钢斧的邢柱子急奔过来,要抱他起来把他救走。可是这时黑头鬼、扳倒山等人已闯进院里来了。邢柱子不得不赶忙把神手张又扔下,惊慌慌地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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