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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用亘掌拍拍胸脯,老二道:“你少灭自家威风。我老儿自有妙计,那玄相老道虽刁得紧,我老儿便来个调虎离山,深更半夜在他正殿上放把火,把那些大小杂毛烧得个手忙脚乱,嘿嘿,老夫就不客气,来个顺手牵羊。”

  话落,兀自得意地笑声不绝。

  老大冷声道:“你少得意,对不起,老大这位子你还坐不得。”

  三人都惊讶地望着他,尤其是老二更笑道:“风老头说话不算数不成?”

  老大道:“当年咱们打赌是要取辽东千年参,谁说武当山是在开外的咧?”老三听倒真的怔了,作声不得。

  四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一言不发。

  忽然,老大以手撮口,长长地嘘了一声。应声而起的便是一个爽朗的笑声道:“闷煞我了。”

  便从林子里跳出来一个大汉,他那身架是何等硕伟,但早已白发苍苍,皱纹满面了,在他们中间,一比之下,他显得特别苍老,而事实上他比其他四人在心灵上祈受的挫折也多得多。

  他是谁?他便是五雄中的老三——人屠任厉!

  长远的离别,往往使人与人之间带来了隔膜。

  他们虽是生死与共,有近百年的交情,但他们也曾分离了一段漫长的时光。老人的岁月,更觉分日如年。

  任厉瞪着昔日肃傲江湖的伙伴,而他们也无言地看着他。风伦是老大,而且也是他把任厉引到这儿来与大家见面的,因此他粗犷的笑了,这笑声如初春的和风,融化了他们心中的隔膜。

  任厉也苦笑道:“怎么啦?大伙儿都把我忘了不成?”

  老五激动的说不出话来,他们一直以为老三已经撒手人寰,但多年来,他们彼此之间绝口不提,大家心照不宣,因为,他们还有一点希望。

  而现在,这曾经是极渺茫的幻思,却被证明并不是梦想,面对着这长远渴望的一刹那,又有谁能说些什么呢?

  老二强自笑道:“好小子,你倒在外面逍遥,害得我们想的好苦”任厉忍不住眼中的泪珠,于是,他流泪了。

  那亮晶晶的泪珠,在他们白花花的胡子上滚动而下,先是几颗,终于越滚越多,他们彼此地望着,他们都觉得一如当年订交之时。

  少年时的豪气,又开始在心胸上盘旋,但老年人的心境,却因而更觉凄凉,他们似乎是为了久别重逢,喜极而泣,但更像是为了一生事迹而悲喜交加。

  于是,山谷中传出了狂笑大哭的声音,在中气极足的声调中,孕育着千锤百炼过的感情。

  黑夜中,武当山像一条隆起背的黑色大鲤鱼,那平齐中略呈起伏的山峦,正像是鲤鱼的麟片。

  山背面,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楠林,整整齐齐地占了五亩之地,轻风吹拂过去的时候,发出一种楠林特有的沙沙异响。

  这林子的中央,却有一座破旧的木屋,屋顶已有不少破损之处,就如一阵风都挡不住的模样。

  木屋中没有灯光,但是屋里的人并没有安睡,他孤单地坐在床上,凝视着窗外无边的黑暗。

  黑暗中他抚摸了一下自己的长髯,轻轻叹了一口气,喃喃的自语道:“唉,岁月的确能使人的壮志豪情清灭,就拿我来说吧,这四十年的幽禁苦修,我那昔日飞扬的豪性那里还有一分存在?”

  这时候,木窗外斜射进一方淡淡的月光,那一方月光把几枝楠叶的影子映在木窗框上。这人望着那一块白玉色的月华,感叹地吟道:“月华催人老,两鬓如霜白,茫茫苍天外,道山不可及……

  唉,看着月光从这窗口经过,已经是第一千四百另六十九次了。四十年……四十年,任怎么说也不能算是一个短时间了吧……”

  他想到整整四十年来,幽居在这木屋中不出半步,每当夜里那月光从窗口经过时,他都是这样地静坐在床上凝视。

  因为只有从这里,他可以感觉出时间的移动,其他的,他只觉着是一片浑沌,甚至连白天和黑夜难以分辨出来。

  他想到四十年前的今夕,他在武当冲虚大殿前接受祖师审判的情形,那情景如今仍历历在他眼前。

  他清楚地记得,祖师的声音像大钟一样地荡漾在他的脑海中:“玄虚,你生性暴燥嗜杀,了无修道人本色,前次和峨嵋弟子冲突,已使本派遭到无限麻烦,此次竟又擅自和诸多非本门武师合手与人动武,崂山上把那人打成重伤……”

  他也记得,那时他曾争辩:“敢禀恩师,那人乃是伏波堡叛徒,在武林中作恶多端……”

  掌教师耸大声喝道:“顽徒,还不认错么?汝乃出世之人,岂能和凡夫俗子合手动武,败我清规,吾今罚你面壁四十年,闭门思过,未满年限,不得擅离半步。”

  于是,他在这木屋中渡过了漫长的四十年。今夜,该是最后的一夜了,只等那一小方月光移过了木窗,他就能破门而出了。

  四十年来的幽居,给了他一个漫长而宁静的深思的时间,他发觉恩师的话是对的,以他的性子来修有道家至理,那是绝对难有所成的。

  一这四十年的静思和苦修,使他的秉性气质有了极大的变化,他现在觉得对他来说,修道究竟是日垩要的,如果说只是为了武学,他又何必投身武当?

  此刻他心中一片宁静,对于郎将满期的“禁令”迷毫不感到激动,他只是静静地,如平时一样地,凝视着那慢慢移动的月光。

  他曾经暗暗发誓,今生绝不再与人动手,虽然他也明白,真正的向道之心,并不在于动手否动手之间,但是他以为唯有这样才能不辜负恩师要他面壁四十年的一番苦心。

  那一小块月光渐渐地移到了木窗的边框上,终于,完全移了过去。他缓缓地闭上了双眼,心中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木屋的外面忽然传来一声阴沉的喊声:二袅面可是玄虚道长?”

  他吃了一惊,细细辨别了一下声音,那是陌生的,绝不是每天为他送食物的声音,而且那人也不会问出这样的话的。

  他平和地应道:“是什么人?”

  外面那人道:“请道长出来一谈。”

  他望了望窗口,已是一片黑暗,那一方月光早就移了过去。他心想:“这人知我限期已满,所以叫我出去,想来必是山上的本派门人。”

  这是他自己的想法,他缓缓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木屋的门边,伸手放在木栓上,他心中忽然感到一阵异样的激动,四十年来他从没有敢碰过那门栓,甚至连看都不敢看,因为他怕那门栓会对自己发出重大的诱惑。

  他深吸了一口气,猛可一抽,木栓拔了开来,呀一声,破旧的木门随着他的手劲一带,自动地张开,一股夜风幽幽地吹了进来。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这薄薄的一扇木门,竟像是分隔开两个世界。

  黑暗中但见一个人影在十步之外,那人道:“玄虚道长请随在下到林中一谈。”

  话落转身就走,玄虚道长不知这人究是何意,但仍跟着他前有。

  那人走到一个形势隐蔽的山坡下,忽然之间转身过来,只见他面上蒙着黑色的布中,只露出一双精光奕奕的眼睛,玄虚道长不禁一楞。

  蒙面人冷冷哼了一声,也不说话。

  玄虚道长道:“阁不是谁,怎知贫道……”

  蒙面人道:“天全教主,你可曾听过?”

  玄虚道长努力想了一下,缓缓摇了摇头。

  阴森地笑了一声,蒙面人道:“四十年前,你和峨嵋的铁烟翁张清、昆仑的萧文宗几十个老贼,在唠山上围攻一人,这个你总还记得吧?”

  玄虚道长脸色一变,心中大明,想不到世上真有这样的巧事,难道上天之安排如此之准确么?

  但他仍然平静地道:“你是那人的弟子?”

  突地抽出长剑,蒙面人道:“不错。”

  那一道白森森的剑气在黑暗中闪过,却像是从玄虚道长的心田上划过,他身躯一阵抖颤,那些冲霄的剑光刀影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那潜伏在人为压制下的本性跃跃欲动,他睁大了双目,白髯一阵簌簌抖动——

  但是立刻之间,他的脸上露出了无比的和平之色,他和声道:“你动手吧,贫道绝不与人动手。”

  哈哈长笑了一声,蒙面人道:“你以为你如此一来,我就不好意思动手了么?哈哈,告诉你,本教主一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等装模作样,我倒要瞧瞧你究竟是否真不动手?”

  玄虚道长双眉一轩,待要说什么,但是又忍住没有说,只静静地站在那儿,纹风不动。夜风吹得他的道袍飘飘然,他的白髯也是飘飘然。

  天全教主抖手一剑扬起,那剑身如波浪一般上下一震,接着是嗡嗡一声怪响,玄虚道长本来是低垂双目,这时被天全教主这一手精绝的内功惊得忍不住抬头望了一眼。

  天全教主冷哼一声,刷的一剑当胸刺到,岂料玄虚道长却看也不看,当真闭上了双眼。

  天全教主天性狡猾已极,他这一剑原是华山派的“惊天一搏”,狠快兼备,但他一见老道文风不动,立刻就变成了金沙门的“赤石乱走”,打算先试一招。

  但闻他喉头发出一声异吼,那剑势忽然首尾倒置二元全反了过来。

  华山乃是走的纯内家功夫,而漠南金沙门走的是纯外家路子,从古至今,武林英才何止千万;但是能在一招之中从一个极端变到另一极端的,只怕是绝无仅有的了。

  玄虚道长耳中闻得两股极端相反的异嘶之声,不禁心中大是惊奇,刹时,天全教主的“赤石乱走”已施到道长身前——

  天全教主见他仍是不动,着实猜不透他究竟是何用意,当下忍不住又是一收攻势,反手施出一式“鬼箭飞磷”。

  “鬼箭飞磷”乃是武当剑式中的绝招,若是论到“快捷”两字,普天下只怕无出其右了,天全教主阴险已极,心想即使你有绝招要想以静制动,只怕也来不及逃出这招“鬼箭飞磷”,

  只见玄虚道长双目猛睁,目光中射出无比惊异的神色,但他竟然迷毫不动,但闻得“波”的一声,天全教主的长剑已经贯胸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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