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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回向屋里,待将别处寻觅,却为他看见了一样东西。

  一张鹅黄色的素笺。

  其实一直就在书桌上,为一个菱形的水晶镇纸轻压一角,上面显然有字。

  简昆仑心里一惊。

  其实不必。

  上面一笔娟秀字体,分明墨迹方干:

  微风吹乱我心,

  都怪你忒轻狂。

  一袭玄纱遮面!

  莫道见面不识,

  赐卿平身。

  落脚之处,盖着一方一圆两颗小印,细认之下,乃是九公主、皇妹朱蕾篆体小书字样各一。

  至此谜底解开,总算知道她是谁了。

  芳名朱蕾。她是前朝的公主,本朝天子永历帝的御妹。好大的来头,莫怪乎如此气势!富贵骄人的紧!

  却又是兰心蕙质,天真烂漫。

  九公子而九公主,一字之误,要人绕了好大的圈子,终而不得其解,现在总算恍然而悟。

  看着手上素笺,简昆仑心里忐忑不定,陡然警觉到压置在肩头的重担,瞬息间重逾万斤,真正是喘息都难。这才明白了,何以一路之上,各方敌人苦苦穷迫不舍,看来犹自方兴未艾,这个烫手的热山芋,如今是落在了自己手上,想不管都是不行的了。

  一念电转!

  九公主她好大的胆!

  病体方愈,即敢到处乱跑,若是有所失闪,那还了得?

  这么一想,由不住吓出了一身冷汗,匆匆把朱蕾留笺揣向怀里,返回室内,用长衣包裹了月下秋露宝剑,即行向外步出。

  湖心亭早市方开。

  广敞的亭面,座客甚多,酒保三四穿梭其间,形成一番热络。

  早市供应的是本地精致小吃,另有清粥小菜,一个小妞儿,扯着一方大红手帕,凭栏高歌,唱的是江南民谣小调,嗓音娇嫩,如新莺出谷,倒也悦耳动听。

  简昆仑心里尽管着急,表面上却是一派轻松。

  绕过了亭子左面,来至更形雅致的水面长廊,这垂有珠帘,地上铺着五色细草席垫,清一色的藤质座椅,雅致中不失华丽,确是极美。

  一阵嬉笑里,他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笑剧。

  一个面悬轻纱,身着丽衣的少女,据案独坐,身边四周围绕着三个状似轻浮的少年,正彼此调笑成一团。

  简昆仑心里一动,随即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紫衣少女虽是面悬薄纱,妙在若隐欲现,更似剔透玲珑,风神独绝。

  随着初见的一惊之后,简昆仑也就知道她是谁了。

  不用说,她就是九公主朱蕾了。昨夜之前,在简昆仑心目之中,她还是个少不更事的年轻哥儿,这一回摇身一变,竟是艳光四射的婷婷少女,尽管是心里先已有了数儿,犹不免乍见时此刻的顾盼惊心。

  透过那一袭薄面纱,朱蕾似乎也看见了他……秋波半凝,含着一抹浅浅笑靥,便自移目水面。

  那里正有一双鸳鸯,在缓缓游动……

  无视于身边少年的甜言殷勤,且留恋池上的鲜荷佳禽,一霎间的纯守天邀,升华了她高雅的情操气质,这般风韵真正使有心触目者为之动心销魂。

  若简昆仑直趋而前,护花救美一番,非谓不可,可也就俗了。

  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何妨暂作壁上观,且看肇事佳人的锦心绣口,何以自解?

  他便什么话也没有说,自个儿找了张座位,静静坐下来。

  虽似无心,却也有意。

  这座位其实距离朱蕾座位不远,无需寻觅,即可与朱蕾透过薄纱的美目互接,所谓的心有灵犀,有时候更胜于面承芳泽的筑筑而惊呢!

  环侍朱蕾座前的三个少年,衣着华丽,不用说皆出自富家纨绔子弟。

  其中黑面浓眉的一个,姓周名山,原是本地最负盛名一个恶少,其它二人,矮胖着红的一个,叫张天齐,另一个瘦子是吴光远,前者家里开着绸缎庄子,后者却是八家中药店的少东。

  三个人年岁相仿,既是同窗,难得的是臭味相投,不时地结伴玩耍,眠花宿柳。

  花鼓楼醇酒美人,不用说极是对了三人的脾胃,不时地来此走走,却不意这一趟却是来对了,昨夜才来,今天一大早便遇见了九公主朱蕾这等绝世美女。

  以朱蕾之绝世风华,高贵气质,虽说刻意掩饰,但是芝兰自芬,面纱之后的绝代芳容,每每呼之欲出,看在周山等专司寻花问柳的三个色情儿眼中,焉能不为之春心大动?

  偏偏朱蕾孑然一身,身旁更不见护花之人,哥儿三个平日玩腻了野花闲草,乍然看见朱蕾这般端庄淡雅质色,情不自禁俱为之色迷心窍,一时离座而起,依偎过来。

  其时朱蕾早饭早已用过,泡了碗雨前龙井自个儿消磨,三少年这一霎的来近,不用说讨厌之至。

  原本她已有离开之意,却不意简昆仑来了。这样情形就大不相同。

  怪道的是,心儿筑筑,脸儿烧烧……虽说是隔着一层面纱,却掩不住内心的羞涩。

  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她可是压根儿也不清楚,为此却也不能就装糊涂!

  犹记得午夜醒转,玉体横陈,连亵衣小衫儿也无一件遮挡,那般沉沉病势,竟自奇迹也似的好了,接下来的细思慢想,八九不离十,也就一切都明白了。

  便是那种心态的作祟,以至于现在,隔座向他觑上一眼,亦不禁为之烧了脸盘儿……却又是说不出的一种甜甜感觉,甜甜涩涩,像是吃了个初冬的冰甜柿子,那味儿甜不溜丢,有点麻舌头,却舍不得就把它给啐了。

  却是怎地?九公子时候的一腔子气,一朝回返九公主的女儿之身以后,便自一些儿不复存在,俱已抛向虚无飘缈中去了!

  想着他,可是害臊,其情恹恹,怪不好意思……

  这就给了三个活宝以可趁之机。

  早先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朱蕾可是压根儿一句也没听见,一颗心只是挂着那边座几头上的简昆仑,直至发自三人的一阵哄笑声,才把她拉回到了眼前。

  必然是三人之一说了句什么俏皮话儿,才致引得各人相与大笑。

  一身大红,捋着两只袖子的胖子张天齐,趋前一揖,刷!亮开了折扇:“小生张天齐,腾越人氏,今年二十三,五月初五子时降生……小生我今年尚未娶妻呢!”

  这是模仿时下正流行的杂剧《西厢记》中张生初见莺莺的一段道白,不用说引来了一阵爆笑。

  瘦子吴光远却也不甘示弱,一柄纨扇,在指尖上连连打了几个转儿,学着张天齐口吻道:“小生吴光远,家住水桥溪东……”

  才说了两句,即为身边另一同伴周山用力拉开:“算了,算了,别耍宝啦!”

  一面说,这个周山趋前一步,大刺刺即在朱蕾同几对面坐下来,却把一双充满色情眼睛,直向朱蕾紧紧盯着:“说了半天,还不知小姐尊姓大名!花鼓楼是我们常来的地方,倒还不知道住着小姐你这样孤单单的一个大美人儿,真正三生有幸,失敬得很……”

  这人黑面浓眉,身材魁梧,较之身边吴、张二位,显然有了几分气势,只是眼白泛红,终是酒色之徒。

  面对着这般形势,朱蕾倒也不曾惊怕,十分镇定地静静聆听。

  透过一袭薄纱,直盯着面前的周山,语涉微笑地道:“你说错了,我脸上蒙着纱,你又怎么会知道是美是丑呢?再说,你又怎么知道我是孤单单的一个人呢?岂不是有些滑稽!”

  周山碰了个软钉子,非但不以为耻,竟自腆颜嘿嘿直笑了起来。

  一听佳人开了口,张吴两个人在一旁也噗嗤嗤地笑了起来。

  “妙呀!”张天齐双手鼓掌道,“说得有理,周山你倒是说说清楚,你又怎么知道人家是个孤零零的大美人儿?”

  周山折扇一合,指向朱蕾道:“这个容易,小姐座位上别无杯箸,自是独自一人,若有同伴,岂能舍得小姐这般美人儿独自孤单?”

  微微一顿:“说到美不美,这可是一段待解的公案了!”

  朱蕾道:“什么待解的公案?”

  周山说:“你脸上虽然戴着这方面纱,其实若隐若现,在我看来,更有朦胧之美,想象里,隐藏于薄纱之后的庐山真面,更当艳惊四座……”

  “那可不一定”瘦子吴光远搭腔道,“那只是你的猜想呀!”

  “所以我才说是一段待解的公案!”周山哼哼笑了两声,“为了要解开这个谜团,只有一个方法,便是请她揭开面纱,要我们大家瞧上一瞧了。”

  话声一停,便自动手,手上折扇向前一探,便向她脸上面纱揭来。

  朱蕾向后一缩,伸手抓住了他的扇子,说:“你敢!”眸子一转,瞧向隔座的简昆仑,偏偏他无动于衷,并没有起身化解之意。

  朱蕾原可向他呼救,但是一来生性要强,再者宁可更欣赏他的主动。

  心念电转,暂把一番盛气压向肚里。却是故作笑脸,娇笑道:“要我揭开面纱,其实也很容易,只不知你们愿意不愿?”

  周山耸动浓眉,笑道:“但求一饱芳容,岂有不愿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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