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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骂得好……好极!”转了个身子,吴三桂大刺刺地在一张太师椅上坐了下来。

  “你都说对了,大丈夫当如是也!”吴三桂皮笑肉不笑地缓缓说道,“有一天我心血来潮,说不定还真的登基称帝,干个皇帝玩玩,那时候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

  说着,他脸上眉飞色舞地又自笑了。

  “在这里你就好好地住着吧!”吴三桂直直的眼神,瞬也不瞬地看着她,“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只管说话,要不要换个宽点儿的房子?”

  “谢谢你的好意!”

  朱蕾打量着面前这福大量大的王爷,由不住微微地笑了。

  “对了!”吴三桂说,“美人天生就是应该笑的,九公主这一笑,真有倾国倾城之美,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说出来也给我听听!”

  “我只觉得很滑稽。”

  “滑稽?”

  “难道不是?”朱蕾缓缓说道,“听你口气,好像这里的一切都是属于你的——请不要忘了,这座五华山宫,原来就是我的家,是我哥哥永历皇帝盖的,我现在住在自己家里,只是觉得极其自然,并不会觉得有一点点别扭,倒是你……”

  她的脸一下子变得冷了:“你这个客人,竟是不请自来,占了我家的宫院,反过头来竟然以主人自居,反而问起我满不满意来?这不是天下第一件滑稽的事么?吴三桂,你不觉得有些脸红么?”

  这几句话,真比刀子还要锋利,深深地刺进了吴三桂心里。

  朱蕾所说原是实情。

  原来这座五华山宫,建于永历皇帝即位之初,只是好景不长,不旋踵间,兵败山倒,连带着这座昔日家居的皇宫内院,也归吴三桂所有。

  吴三桂哪里留意到这种小事,眼前为朱蕾一顿抢白,反唇相讥,几至无话可答,圆姿替月的一张俊脸,正如朱蕾所说,霎时间其红如火,偏偏他却又是极要面子的人,为朱蕾这几句话一激,简直无处可遁,一时连耳根子都红了。

  朱蕾便不再睬他,转向窗前,径自向着一窗之隔的盛开花圃怅怅望着。

  她虽然生性要强,到底女孩儿家,想到了生死未明的哥哥,以及自己眼前遭遇,破碎的明室……于国于家,甚而自己的未来,都将是无限凄惨。

  一时之间,她仿佛整个心都为之碎了,再也无暇顾及身后的王爷,径自转身离开,步向楼阁。

  简昆仑再次出现街头,样子完全变了。

  这几天,他命运多舛。连番的负伤,加以事多不顺,不用说心情沮丧透顶。

  是以,当他现身这家漂亮酒楼——醒春居时,自觉着无足轻重,已不复当日的逸兴飞遄,像是再也引不起旁人的注意。

  虽非蓬头垢面,却是气势低沉。

  长发飘散,倦于梳挽。脸上胡子满面,胡碴子总有二指来长。松松垮垮的一身夏布衣褂,既不华丽,式样更不新颖,全身上下,再无显眼之处。

  倒是那一口长剑月下秋露格调极高,却又为他藏置在条状的长长竹篓之内,背置身后。

  看起来,样子像是渔夫。

  这个渔夫却偏偏现身于眼前的豪华酒楼,置身于轻罗纨扇,青囊多金的达官贵人场合,莫怪乎连酒保也瞧不起他,迟迟不与招呼。

  独个儿倚窗而坐,透过高卷的细细竹帘,正可浏览来去江面的点点风帆。

  金乌西坠,玉兔东升。天色混沌,却有习习凉风,穿堂迂回,一天的暑气,至此全然消逝,再无残留。

  如是,把酒临风,一涤忧肠,却也不无雅趣。

  前番为时美娇利剑所伤,若非是李七郎一掌飞针所救,此刻料已落在对方手上,第二次做了飘香楼的俘虏,更亏了李七郎的灵药,去腐生肌,不过是几天的工夫,一条右臂,总算又能动弹自如。

  一个人伤感地喝着闷酒,渐渐天色越黯,酒楼里掌起了灯烛。

  七八个灯斗子一经燃起,酒楼里洋溢起一片清辉,如今酒楼的装饰摆设较往常花样翻新,即以现场这几个吊灯来说却是看着华丽新颖,五色的透明水晶,一经灯光映射,五颜六色,直似天花乱坠,较之一般的昏黄,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简昆仑要了一大碗过桥米线,就着一盘牛肉包子吃得一饱,东半天一轮冰盘,已自冉冉升起,夜月之下,打量着一道迤逦江水,直似匹练一道,更有无限情趣。

  有人飞碟召伎,继而管弦声起,醒春居由是进入绮丽冶艳的一面。

  简昆仑恹恹少欢,待将归去,却舍不得夜月下窗外一番景色,却于这时,走过来一个伙计,弯下身子道:“是简先生么?”

  倒使得简昆仑为之一怔。

  那个伙计随即笑道:“那边一位先生……”说时,却把手里一张便笺递上。

  简昆仑接过来一看,纸上翰墨未干,写着几行字迹:“年少气盛,大有可为。今日一蹶,为图明日之振,不可自馁。”

  好一笔龙飞凤舞行书,未尾具名处,却有冀叟二字。语气颇是托大,当知年齿有尊。

  打量着这张字帖,简昆仑好生奇怪,却是想不起对方这个人来。

  来人那个青衣伙计,含笑道:“那位老先生有请,请简先生移座一谈,请。”

  较诸先时的冷漠不睬,俨然两副嘴脸,以此而判,对方那位老先生,颇似有些来头,如非声色场中的豪客,亦是舍得花钱之人。

  “又是哪个?”

  简昆仑将桌上半盏黄酒一饮而尽,看着面前这个伙计冷冷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简,谁告诉你的?”

  青衣伙计笑道:“自然是那个老先生说的。简先生你就请吧!”

  简昆仑心里盘思,未定去留,他素性本分,颇不思与陌生人随便搭讪,但是对方这人,既能道出自己姓氏,看来又似有些渊源,既承诚意相邀,却似未便拒绝。这么一想,也就不再矫情,随即站起。

  “这边请……”

  伙计头前带路,转向内里雅座。

  隔着一扇彩屏,即闻得里面乱哄哄的闹成一片,简昆仑方自诧异,身前的那个青衣伙计已自先行迈入道:“简先生请来了!”

  简昆仑退既不能,只得随后跟进。

  却只见一张圆桌面上,坐满了人,衣香鬓影甚是热闹。

  一个面相清癯,两鬓飞星的锦衣老人,方自由一名妖艳女伎手中接过酒盏,仰首待饮的一霎,听见了伙计的报名,哈哈一笑道:“贵客来了……”

  随即站起,向着后面进来的简昆仑,抱拳笑道:“赏光,赏光。”一面说,空出了身边主座,连声道谢。

  简昆仑乍见对方这等排场,颇是后悔有此一来,再者对方老者,并非故旧,那一张清癯面相,可以断定以往不曾见过,心中不免暗自称奇。惟其如此,他却反而不便拒绝。

  微微一笑,道了声“叨扰”,便自坐下。随着目光一转,却也把座上众人,瞧了个清楚。

  除却这个锦衣老人之外,另有一个四旬上下,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以及另一个面色红润,年在五旬左右的斯文胖子,其它皆为弼弼群雌,仅由外表衣着打扮,亦不难看出,这些女子,俱是飞碟召唤,以之卖唱侑酒的乐府女伎。

  锦衣老人不容简昆仑开口,先自呵呵笑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足下先莫问我们是否相识,且先容我介绍两位朋友,彼此俱是性情中人,今夕且拥佳人,何妨共谋一醉?”

  话声一顿,手指向那个面色红润的胖子道:“这位姓宫,来自江南太湖,专营丝绸,行号遍及大江南北,家大业大,白银如山。特长是,他有用不完的钱,我们便投其所好,时常帮他消耗两文,也算是从其所愿,帮助朋友!”

  几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

  姓宫的白脸胖子倒也不以为忤,轻轻举手抱拳,微微含笑道了声:“幸会之至。”

  却为简昆仑注意到,他那一双粉团儿也似的嫩手,白皙细腻,一如妇人,就中于右手无名指节上,戴着一枚星形的宝石戒指,色作琥珀,光辉璀璨,无论形式光泽,皆异一般,显然大非凡俗。

  使得简昆仑更为留意的,却是对方恂恂儒雅,俨然高士的那般神态——这般气质神态,似乎和他所厕身的商贾买卖行业,大行背谬。

  姓宫的胖子,更似有独特气质,即使在匆匆一见之间,即能促发对方好感。

  简昆仑待将再次观察,锦衣老人却为他引见了另外一人,即是那个肤色黝黑的中年汉子。

  “这位姓方,来自秦岭,专营贩马,张家口的马市生意,一半以上都在此人身上,最近做了一笔很大的生意,却为此开罪了朝廷,你道如何?”

  话声未顿,黑脸汉子已哈哈笑道:“让你这么一说,我简直成了钦命要犯,焉能还在这里吃酒作要?当着简朋友面前,你就少说两句,莫把人家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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