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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不错,这就是殿下罹患之症。不怕二位见笑,这病例我还是第一次见过,以前已有怀疑,今夜始可断定,七情劫、七情劫……就是它了!”

  “什么是七情劫症?”史大娘脸上闪着迷惑。

  “唉……你自然是不会知道……”巴壶公喃喃地道:“细追起这病的成因,可就费人思忖了。殿下久居深宫,与外界鲜有接触,加以本身底子又弱了些,此症多半来自上代——可追搠上至七代,任何一代患者的遗传。

  一旦病发,喜、怒、哀、乐、惊、悸、恐,都当适可而止,七情六欲,任何一种过或不及,都将构成病因,轻则怔忡,就像殿下今夜模样,重则癫狂而死……是谓七情劫症……”

  一番话只把史大娘与马奇听得面无人色,一时作声不得。

  巴壶公黯然一笑,看了二人一眼,道:“所幸殿下年纪尚轻,如能善于调养,未尝不能克日痊愈,只是这月余以来,我暗中观察她,除了略有苦闷孤单之感,较之来时已大有起色,昨天我察她脉象,还自平和,怎么一夕之间,就自起了如此变化?”

  微微顿了一下,他望向史大娘,诧异地道:“今天白天殿下可曾有什么异于寻常的遭遇么?”

  “这……”

  史大娘先是摇了一下头,忽然触及了什么……

  “啊!这就是了……别是那位谈相公吧!”

  巴壶公面色一惊。

  蓝衣人马奇重重一叹,气忿地道:“我就知道,一定是他!果然出了事情……”

  巴壶公诧异地道:“你们说的是西轩的谈先生?”

  史大娘叹了一声道:“可不是吗?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殿下戏追蝴蝶,误入西轩,凑巧那位谈先生也在院子里,两个人就见了面,说了几句话儿,难道这也不行?”

  巴壶公聆听之下,呆了一呆,冷冷笑道:“这要看殿下当时的心境了……”

  史大娘道:“殿下当时心情好极了,一路上有说有笑……”忽然发觉到巴壶公的面色有异,顿时住口不言。

  “这便是惹病之因了……”

  一面说,巴壶公站起来,缓缓走了几步,又定下来,显然是心中大生碍难。

  蓝衣人马奇冷冷一笑,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还有什么好说的?明天就叫他走人!”

  巴壶公看了他一眼,摇头不言。

  蓝衣人霍地站起道:“轩主若有碍难,我去,这个姓谈的,万万是不能留下来!”

  “慢着!”巴壶公冷笑道:“阁下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件事草率不得。”

  蓝衣人已经站起的身子,又自缓缓坐了下来。

  却是一脸的大惑不解:“轩主……事分大小巨细,这件事你可徇私不得,殿下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

  巴壶公举手止住了他的继续下说,蓦地偏首向窗,显然似有所警。

  蓝衣人马奇更是不待招呼,脚下一个上步,单手打帘,身躯乍然向下一矮,紧跟着一个疾滚之势,快如滚檐狸猫,飕然声中,已飘身窗外。

  冷月轩主巴壶公身法更较他犹快,就在蓝衣人滚身窗外的一霎,单手在长案上轻轻一按,呼一声,已掠身门前,紧跟着珠帘响处,已遁身门外。

  两个人的身法可都够快的,可是暗中这人却更比他们犹要快上一筹。

  事实上,他们是什么也没看见。

  冷月天星,压根儿连个人影子也没有。

  咳了半夜,辗转床际,最后服下了巴壶公所留下的药,才渐渐平静下来,入睡过去。

  也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似乎还在甜甜的梦中,忽然,他有所警觉,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透过窗前那种灰蒙蒙的鱼肚白色,看见了面前站着的这个细长高瘦的人影。

  一惊之下,他想翻身下床站起,欠身的当儿,才自发觉到全身发软,敢情右手的脉门,在对方掌握扣持之中。透过那人的指尖,传送过来一种热腾腾的气机,从而全身上下,一些儿力道也施展不出。

  即使有一流身手,内功精堪,若是不当心为人拿住了手腕子,扣住了穴门,却也只有任凭对方处置宰割之一途。

  谈伦的惊吓可想而知。

  当他惊栗的目光,再一次向床前人注视时,总算认清了对方的脸,内心忧惧稍去。

  “啊……巴轩主……”

  面前人,连头带身地披着一袭长衣,面色冷漠,一双眸子灼灼逼人,不怒自威——正是主人冷月轩主巴壶公。

  那一声“巴轩主”,原期于由嘴里道出,谁知道张口无声,却成了隐声于肚子里的呐喊。

  紧接着一颗颗黄豆般大小的汗珠子,透过了他的眉心,直泌而出,霎时间浸了满脸。

  巴壶公这一式拿穴手法,确是厉害得紧,尤其是在对方睡梦之中,简直使人无从防范,此时此刻,巴壶公苟若有意取对方性命,可真是易若反掌。

  他却没有这个意思!

  那一缕发自他指尖热腾腾的气机,其实是旨在试探,在于连串对方身内的各处穴道、经脉,谈伦的感觉,好像是有一条蛇,在自己脉道里面穿行游动,这条蛇却是“热糊糊”的,片刻之间,已使得他遍体大热,为之汗下。

  渐渐地,热息稍止,从而,他身上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舒畅……

  这才使他了解到,对方并无恶意。

  只是,却也有些地方,不能让他释疑!就像此刻,对方兀自拿住自己的穴道,如果仅仅向自己传送气机,根本无需如此,显然是别有用心。

  透过窗外的微曦,巴壶公那一张清癯的脸,异常的冷,那一双炯炯神采的眸子,隐隐似有杀机。

  这就令谈伦大惑不解了。

  “你并没有听从我的嘱咐,把功夫放下,可是?”

  说时,巴壶公冷峻的目光,直直地向着谈伦脸上逼视着,决计不容许对方的目逃。

  谈伦作了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昨夜设非他施展轻功,及时由蕊小姐的北跨院转回,险些便为蓝衣人马奇与主人巴壶公发现,露了行藏,想不到事隔一晚,依然逃不过对方犀锐的观察触觉,这类现之于病理上的反应,简直无从狡辩。

  巴壶公何等精明之人,只一眼,已是肚里雪然。

  “这么说,昨天夜里出没于北轩的那个人,就是你了?”

  谈伦微微点了一下头,内心颇为惭愧。他生平不擅说谎,既承对方见问,也只好承认了。

  冷月轩主巴壶公脸上闪过了一片惊悸:“那么,你都看见了?”

  他所指的是“蕊小姐病发”之事。

  谈伦默默地点了一下头。

  “你也都听见了?”

  ——有关蕊小姐的病情、病因,最重要的是她不可告人的离奇身世……

  谈伦又点了一下头,虽然他意识里仍多疑问,只是所能听见的确也都听见了。

  巴壶公倏地双眉一挑,杀机猝现。

  谈伦几乎已经感觉出对方即将出手的杀招,他却是无能逃避,甚至于直视着对方的那双眼睛,也不思旁瞩——虽然说,这番举止,违背了当日主人告诫,可是反应在谈伦内心的感触,却是一片磊落光明,并不觉得有丝毫罪恶之感。

  也许就是他的这种凌人正气,动摇了冷月轩主猝然兴起的无名杀机。

  蓦地,他后退了一步,紧紧扣住对方脉门上的那只手也为之松开。

  谈伦只觉得身子一松,穴脉大开。

  他知道自己恢复了行动能力,自然也能开口出声,当下缓缓欠身坐起,取过一件长衣穿好身上,随即离床站起。

  巴壶公深邃的一双眼睛,兀自紧紧地逼视着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是关照过你么?”

  谈伦望着他,微似歉意地一笑,除此以外,他确也无话可说。

  巴壶公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转过身来,步出睡房,来到了外面堂屋。

  谈伦跟出去,相继落座。

  “事已至此,我也就不必再隐瞒你了……”

  巴壶公试探着问道:“你可知这位蕊小姐的真实身份?”

  谈伦摇摇头,说道:“你们既以殿下相称,想来必是王府的千金公主了?”

  巴壶公哈哈一笑:“你猜错了!”

  谈伦微微一惊:“这么说,莫非真是当今大内的公主?”

  “你又猜错了……”

  一刹那间,巴壶公脸上现出了无比阴森:“果真是朱棣的女儿,她却也无需来此,也用不着我来侍候了!”

  他竟然直呼当今天子永乐大帝名讳,胆子不小,

  原来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陷京师,杀秦子澄,逼走惠帝,自立即位,大杀前朝贤臣,如方孝儒等竟遭灭门九族之惨,事传天下,人所不齿。

  事情虽隔二十年之久,对于心怀正直之人,提起来犹有余痛,仿佛切肤之恨。

  谈伦的眸子显然为之亮了一亮。巴壶公这两句话,一霎间,像是拉近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我明白了……”

  谈伦脸上闪烁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神采:“这位蕊小姐,莫非竟是建文皇帝他……的后人?”

  巴壶公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算是回答了他。

  这一霎毋宁是充满了无比杀机,巴壶公的一双眸子瞬也不瞬地盯视着谈伦,只要谈伦表情略异,他也就不惜猝然向对方施出杀手。

  原来建文皇帝当年于燕王兵临城下时,神秘出走,下落不明,朱棣虽登大位,私心却对此亲在子侄的前朝皇帝,放心不下,必欲剪除而后称心,十八年置“东厂”,广置杀手,明察暗访,江湖上风风雨雨,颇多传闻,传说朝廷置万金重酬,给通风报信者,重赏之下,必多罔顾道义之勇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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