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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沐浴其中,只觉得百骸尽温,通体上下舒适无比,妙在水质纯清,并无异味,泉水由底部直冲而起,形成冲激力量,触及人身,不猛不徐,直似有无数手指,在你周身上下按摩推拿,加以泉水温度,很容易引人入睡。

  谈伦试着头枕池边,不过一会的工夫,竟然兴起了浓重的睡意。

  若不是隔壁邻室的一阵子水响,他真的就睡着了。

  一墙之隔的另一浴室里,正自有人在洗澡。

  倒是没有想到,双方浴室上下相通。

  想是谈伦静倚池内,没有出声,隔室浴者只当无人,说话也就失去忌讳,声音不大,却是每一个字都听进了谈伦耳中。

  好像是两个人,方自解衣入池。

  一人哧哧地向外吹着气道:“这水好热,倒是解了爷儿们身上的痒痒!”

  另一人只是鼻子里哼哼着,像是完全解脱了,只顾沉醉在温泉的润蚀里,话也懒得多说。

  先时说话的那个人话可是不少:“咱们来的日子可不少了,再要没有动静,我可真有点挨不住了,再说……日子一长,保不住咱们这个假和尚的身份就得……”

  “哧——”第二个人立时发声制止:“小声点,你是怎么啦?”

  谈伦心头一惊,就连方才仅有的一点睡意也打消了一个干净。

  紧接着是片刻的沉静,就连水响声也没有了。

  谈伦竖耳倾听,对方又何尝不然?

  接着水响依旧,隔室的两个人算是放了心。

  “没有人,就咱们俩……”头里说话的那人,打着一口京腔:“和尚都是天黑了以后才来。”

  第二个人像是陕西口音:“话虽如此,你说话可也得小心一点,这里的和尚,哪一个都有两下子,一个看穿了,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尤其是那个至青方丈,嘿!他的功夫可高啦!”

  北京口音的人道:“放心吧!没错儿,你我这一身装扮还是真像,老神仙也看不出来。”

  陕西口音的人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短时间可以,时间一长,照样穿帮,头一个,你我头是光了,上面没有‘戒疤’,全靠帽子遮着,有一天帽子掉了,可就麻烦………

  北京口音的人一面哈着气,一面说:“这话也是,算算时候,也该有人来接应了。”

  “哼!”陕西人冷笑道:“杜海波的差事是越当越回去了,怎么也该有个讯儿,把咱们干搁在和尚庙里,算是怎么回事?”

  北京人哼了一声:“这是三爷您先说,我才敢说,姓杜的打他一进来,我就看他不顺眼,老实说,这趟子差事就不该叫他来,再怎么说他总是外头人,我看八成儿他小子是想‘独搂’——吃独食!”

  “他敢!”陕西人很有点子权威:“水大漫不过船去,再怎么,有我姓官的在前头,还轮不着他逞强!”

  所谓“外头人”是指杜海波半路当差,不是正点子出身,“独搂”大概是独自占功的意思。

  这番话一经听进了谈伦耳中,顿时心内雪亮,这个澡可是泡不下去了。

  早在二人洗澡谈话的当儿,他已悄悄离开了浴池,一番仔细打点,早已穿着整齐。

  这一切在他细心留神之下,没有发出一点声息。

  隔室二人显然不曾发现,犹自对答如流。

  谈伦已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就只是没有看见这两个人的长相。

  这也不难,板墙上有现成的“缝”。

  虽然如此,谈伦却不敢大意,原因是这两个人既与杜海波同处当差,由口气上听出,甚至于比杜海波的职位还高,武功也就可想知,谈伦可不打算在这个时候惊动了他们。

  很清楚地,他已把这两个人看到眼里。

  在淡淡的一片水雾里,像是西瓜也似地浮着两个人头——名副其实的两个和尚光头。

  一个尖脸,一个圆脸。

  尖脸的那个面有横纹,小眼睛,黄眉毛,四十来岁。

  圆脸的隆鼻高准,目光凌厉,望之不怒自威。

  有了前番对话,再打量这两个人,立觉其不是善类,大非好相与。

  只是设若换上另一副嘴脸,穿上沙门衣帽,逢人宣上一声“阿弥陀佛”,情形便自不同。

  某种情况之下,人是很容易上当而自甘被欺骗的。

  黄眉尖脸的那个人,打着京腔道:“是不是……杜海波生了意外?”

  目光凌厉的人,也就是那个姓官的陕西口音的人道:“也不是没有可能,哼哼,巴壶公那个老家伙我虽是没见过,可是手底下绝对错不了,说不定杜海波一时轻敌,着了他的道儿,那可就……”

  “这……”尖脸人傻住了:“这可怎么办?”

  “还说不定!”姓官的冷笑着说:“老六,你就是这个毛病。沉不住气,先耗着,看看再说……我看,京里也该下来人了!”

  尖脸人这才放了心,脸上带着讨好的那种笑:“我是为三爷着想,要是在您手里,成就了这件大事,论功行赏,三爷您是头一份!”

  “还能少了你的?”

  “我?哈!”尖脸人油嘴滑舌地说:“秃子跟着月亮走一一就指望着沾您三爷的光啦!”

  谈伦不欲多听,就此悄悄退出。

  “冷月画轩确是已在危难之中了!这件事既然为我所见,难道就坐令发展,不与闻问么?”

  禅房里异常的静,白木案上的那一盏纱罩青灯,只是噗突突地吐着光蕊,几只飞蛾,绕灯而飞,几作壮举,却是不能身殉。

  沙门之律,慈悲为怀,所谓“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灯上纱罩大概正是为此而置吧!

  谈伦倚案而坐,凝神而思!

  他虽想静静地念上一卷经文——“耶律顶首真经”,只是看不了几页,就为迫不及待的脑中思维打断了,

  无下事无奇不有,居然还有人冒充和尚,混身沙门,却是胸罗万险,意欲干下大逆不道的杀人勾当,偏偏这件事竟会为自己所发现,焉能袖手旁观?

  银铃公主点苍养病之事,虽然极为隐秘,到底风声微漏,要不然也不会惊动了这些人,看来对方也只是心中见疑,却不能就此认定。

  ——眼前这两个人,连同前此夜探冷月画轩的那个黑翅鹰杜海波,三人一组,其实只是敌人——来自宫廷大内的先头探子,旨在刺探事实真相,真正的敌人,更厉害的人物,还在后头。

  两个假和尚的一番说词,倒似证实了一件事,那就是黑翅鹰杜海波这个人,可能已经死了。

  这两个人却似不知,犹在痴痴地等,等待着他打探的结果。

  然而,正如他二人方才洗澡时的一番对答,他们已大为不耐,甚至于已猜测到杜某人可能已遭毒手。

  一个念头,突然自心地升起。

  “我何不就地把这两个败类给除了,岂不是好?”

  ——如此一来,正所谓人不知,鬼不觉,将腾腾杀机,消弭于无形之间,前道无头,后来无继,正是“斧底抽薪”,上上之策。

  只是,这么一来,自己可就难免要施展武功,却是触了眼前之大忌,显然于自身病势不利……

  “这件事还是草率不得……”

  禁不住他心里可就大生犹豫起来。那是因为巴壶公一再耳提面命,苦口婆心地与以告诫,期期以为不可,其严重性,简直已经到了危及自己生命的程度。为己为彼,这“动武”一念,实在不容再兴。

  不如面谒方丈,把这两个“挂单”寺里的假和尚事抖了出来,一切让至青方丈处理。

  这个念头倒也在理。

  细想了想,他却又不无犹豫。

  第一,深恐打草惊蛇。

  第二,和尚吃斋念佛,慈悲为怀,未必会开杀戒,一念之仁,纵虎归山,后果之严重,不堪设想。

  这可就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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