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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事情干万不可鲁莽从事,千万要冷静。你只要记好了,就去吧!”

  谭啸敛泪道:“弟子既是姓罗,又何故改姓谭,尚请师父明告,以开茅塞!”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这点,我是应该告诉你的。你父母皆早亡故,令堂姓氏我亦不知,但令祖母谭心仪,当年也是一成名女侠。我所以令你从她姓谭,主要为避免那四个老儿,对你注意。以我之意,今后你仍以谭啸之名出现为好。”

  谭啸流着泪听着,等桂春明说完缘由之后,他默默记在了心里,就此离开了“南海一鸥”。

  心怀仇恨的谭啸,终于找到甘肃。他在这宽广荒凉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足迹遍过天山,布隆吉河,也曾在祁连山下的大草原飞马驰骋过,这个广阔的地方,的确有一番博大的气概。

  天山白皑皑的雪、库穆塔格水草沙漠、漠线上驼影、美丽的仙人掌和盛开的水仙花……这是内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见的,谭啸在接近西域的边沿路上却都一一见识了。

  可是他仍是一个沉郁的人。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场;可是晏本人却住在肃州,很少到甘州这地方来。

  晏星寒的大名,在此地果然是无人不知。因此,谭啸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肃州来了……

  窗口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谭啸默默地想着这段往事,内心浮上了一种莫名的痛苦。按说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赖,正可借此把红衣上人等三人下落问出来;然后就可下手复仇了,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么?可是他又为什么如此忧伤呢?

  这种感觉的确是令他想不通的,他自从踏入晏府的第一天,已对自己发下了重誓,如不能把这个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他绝不走出晏府的大门。

  这种恶毒的誓言,时刻如同虫蛇一样地咬噬着他的内心,他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现在,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中,更令他愈发感到棘手了。

  有一个很微妙的趋势,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决心已有些动摇了。尤其是晏小真的天真妩媚,常常令他感到困扰。他默默地想:

  “如果有一天,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丧失了父亲,她将会如何?她对我会如何呢……”

  谭啸苦笑了笑:

  “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可是他的软弱突然又改变了,他坚定地嘱咐自已:

  “你必须永远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脑子里要时刻想到亲仇……”

  这么想着,他那看来已动摇的心立刻又坚硬如铁石一般。

  窗外淅淅沥沥飘着细雨,这种雨在甘肃地方是不多见的,这里冬天常见的是风雪。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内陆的雨量也差得远。

  人们利用天山上终年不断的雪水开沟成渠,灌溉良田,那种田地,此地人称之为“圳子”;至于饮用,仍以“井水”为主。

  所以谭啸对于这阵雨,感到很是新鲜。他熄了灯,步出了房门,在走廊里,负手看着夜雨。这所大宅子,竟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内宅里有些灯火微微闪耀着,谭啸忽然心中一动:

  “那天马行空晏星寒,此时在做什么?我何不暗暗去窥他一窥!”

  想着,他不再迟疑,把头发挽了挽,仍然穿着一身单衣裤褂,慢慢走到走廊尽头,冒着细雨,把身形纵起,起落如狂风飘絮,直向后院飞纵而去。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费事就找到了。

  那空化的格窗里,透着淡青的灯光。

  这么寒冷的天,窗口并未加上幔帘,窗子也敞开着。谭啸伏身在瓦面上,身上为雨水淋得湿淋淋的,雨水从头发上一直淋下来,顺着他的脸一滴滴往下滴着。他眸子里散放着凌人的异彩,脸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记了寒冷。

  若非他心中仍还记着师父的嘱咐,他真不敢断定,是否会冲进去,然后……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冷静的人,他的一时冲动,很快地就在细雨之中消失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冲动,非但于事无益,恐怕连自己这条命也会赔上的。再说那红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还是一个谜。这种种的因素,都说明了自己必须要坚忍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丝毫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少许的动静,都可能会被晏星寒发觉。在未有确切的了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万万不可大意。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由窗外看去,室内的灯光没有一丝动荡,证明室内的人,确是休息了。

  瓦面上的谭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快要冻僵了的身子,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檐之上,这种身手施展得可是太大胆了,也只有像谭啸这种身手的人,才敢这么施展。

  在南海一鸥桂春明的轻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绝技唤作“倒垂海棠红”。这种功夫施展时,只需以一只脚的脚尖,微微找着一点附着物的边缘;然后全身即可倒垂着,任意曲、扭、弯、挺!

  现在,谭啸正用这种功夫向窗内窥视着,他一眼看见在一个大书桌之上,用白瓷盘,分点着八盏油灯。

  这八盏油灯,灯捻子都很细,可是光线却十分清亮,每一盏都发着微微带着绿白的光华;而且奇怪的是,它们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极不整齐,东一盏西一盏,把一张大桌子全都占满了。

  谭啸心中一惊:

  “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的怀疑,马上释然了。

  正对着这个窗口的里面,有一张极大的铜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一个白发的老者,正盘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说,这老人自然就是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茧绸便袍趺坐着,露出光着的一对膝盖,一双眸子似睁又闭,闪着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谭啸心中已吃惊不小,暗自欣慰,今夜总算没有白来,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这种姿态,分明是正在练着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他的天灵盖上,不时冒着蒸蒸的热气,显示出他体内的劲热!

  他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谭啸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见他双目猛地一睁,那铜床竟似对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负荷一般,发出吱吱的声音,晏星寒交握着的双掌,慢慢伸了出来。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着揉着,就像是在玩一个大球似的,这种动作,虽然看来并不十分费力,可是他的头上却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谭啸看在眼内,虽是暗惊,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因为他知道,晏星寒所练的这种功夫,是内功中的一种“按脐力”,练功时,必得要气压丹田,这种功夫,如用以伤人,往往可把人腹内五脏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传授过自己,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也曾下过一阵子苦功,所以此刻见晏星寒用功,并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练这种功夫,干吗还点这么多灯呢?

  他心中正这么猜想着,却见晏星寒忽地收回了双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桌面上的灯盘,倏地把口一张,由丹田内哈出了一口气,那声音很像是一只小牛的叫声。

  桌面上的灯光,在他这声吐息中,刹那全熄。谭啸心中大吃一惊,正自猜疑,却见灯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却正凹腹吸胸,作着一个吸的姿势,八盏灯光,都拉长了灯焰,似弯腰鞠躬似的,一齐向老人坐处弯着。

  随着晏星寒再次吐息发声,那灯光一如前状,又是突地暗了下来。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来甚是美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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