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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陶氏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吃惊地道:“你上哪里去?”

  “不要你管我——”谭贵芝用力地挣着,可是陶氏两只手用力地拉着她,使得她一时挣脱不开。

  陶氏脸色铁青着道:“孩子,你不要糊涂……娘和爹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我们都是爱你的!”

  “爱……爱有什么用?你们做出这种事……叫我怎么做人?叫我怎么做人!”

  说着她用手捂着脸,一时呜呜地哭了起来。

  陶氏一阵子发呆,她讷讷道:“这件事没有人知道,孩子……你应该相信娘的话,娘实在是疼你的!”

  “那……”谭贵芝哭成泪人儿似的,一面抽搐着道:“我亲生的爹是谁?”

  “当然是谭雁翎!”陶氏面色苍白道:“你可不能瞎疑心!”

  谭贵芝冷冷笑道:“那么这个姓梁的呢!他是你亲生的儿子?”

  陶氏苦笑着摇摇头,道:“娘当年嫁到梁家不及半年,怎会生有儿子……”

  “那么,他是梁大爷元配妻子生的儿子了?”

  “梁家大娘也没有儿子……”

  陶氏边说边自神驰,忽然像是记起了什么,慢慢地点点头,道:“对了……我忘了……梁大爷由梁二爷那边过继了一个孩子,那孩子远在外面读书,我没见过……这个人必定就是他了!”

  谭贵芝怔了一下,紧紧地咬着牙,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陶氏长叹了一声,道:“这几个月我常常神不守舍,也常常想到过去的事,预感着必有不幸,果然应验了!”

  话声微微一顿,她冷笑道:“这件事虽是你爹下的手,可是说起来,完全是因为我惹起来的……唉……人生百年,谁又能不死?”

  她脸上带出了一片慨然,苦笑了一下,道:“现在梁大爷的儿子来了最好不过,我就去找他去!”

  “娘……你要干什么?”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我愿意一死,成全了他的孝道!”

  谭贵芝苦笑了一下,道:“我看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他本事大极了,要是真要报仇,我们早就死了……”

  陶氏轻叹一声,道:“这也是我想不透的……无论如何,我和你爹都负他太深了,他就是杀死我们,我也不觉得冤枉,只是他为什么一直不动手,又在等些什么呢?”

  谭贵芝这一会儿神不守舍,想到了桑南圃这个人,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感受,想到了自己父母,更是伤心欲泣,再加以一天一夜的快马奔驰,她真有一点神情恍惚支持不住的样子。

  挂着脸上的泪水,她淡漠无神地走到了自己房子里。

  陶氏看着女儿的背影,心里更有说不出感伤和怜爱。

  谭贵芝隔着门看了母亲一眼,没精打采地关上了门转过身来扑向床上。

  她把脸死死地埋在被窝里,想到了眼前的一切,预感着一个原本美好的家,很可能即将毁于一旦——

  她恨她父亲,恨母亲,却又爱他们,越恨越爱,越爱越恨,心里也就更加难以平静下来!

  最使她难以打消的,却是桑南圃(虽然现在她已经知道他是姓梁,却不知她叫什么名字)这个人了。

  不可否认的,对于这个身怀血海深仇的年轻人,自从第一面在迎春坊见到他那个时候开始,她就对他种下了情因好感,以后的日子,只要一想起他来,也就与日俱增。

  直到现在,她非但不恨他、怪他、怨他,却更深深地关怀着他!

  矛盾的成因正在于此!

  “如果有一天他真向父母明火执杖的动起手来,自己将何以自处?”

  “目前何以自处?”

  “今后何以自处?”

  “父母面前又将何以自处?”

  太多太多的问题,一时纷至沓来,深深地困扰着她,使她此刻有一种近乎死的“窒息”感觉!

  不知不觉,她又哭了起来。

  耳朵里仿佛听见母亲感伤的叹息声,敲门声,似乎她还在唤着自己的名字。

  她拼命地蹬着两条腿,用力抱着枕头,哭嚷着道:“别理我——别理我——你们谁都别理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可就睡着了。

  陶氏悄悄地来到了她的床前面。

  灯光映照着这个妇人,细细的腰,丰腴的身材,尽管是四十出头的人了,看上去却还是那么年轻,已往的岁月,甚至于没有在她的眼角留下一点点皱纹。

  她的皮肤仍然是那么白,头发仍然是黑亮而有光泽。

  四十岁在她来说,并不代表女人黄金年华的结束,甚至于用“方兴未艾”这四个字来形容她都不恰当——

  而她却像是一朵初沾雨露盛开正浓的玫瑰花——

  然而毕竟她已是四十二三的人,而且是身为人母的人了!

  她女儿就睡在她眼前——

  已经熟睡了,像是春睡的海棠,蜷曲着,又像是尚未开放的一颗花朵,她紧紧抱着枕头睡着了,脸上还沾着未干的泪痕。

  陶氏轻轻叹息了一声——她学会叹息还是这几天的事情,每当她轻吁着叹息之时,心里总会浮上一层不祥的阴影。

  她轻轻拭去了谭贵芝脸上的泪,又为她脱下了脚上的靴子,轻轻为她盖上被子。

  也许是她太累,竟然没有惊醒。

  陶氏做完了这些琐事,瞧了一下壁角的漏斗,算计着不过还是初夜时候。

  她的心也同女儿一样乱,甚至于较女儿心情犹有过之。

  小女儿心里的事,想些什么,她都清楚,尤其是自己女儿——她心眼儿里的善恶,自己怎会不知?

  她早看出来女儿喜欢谁了,那个叫桑南圃的小伙子,人是那般出色的俊俏,哪能不令女孩子为之倾心!

  陶氏坐定了下来,心里盘算着——果真要是他们两个人能够结成一双,岂不是很好的一对?

  可是……这件事可就太难了,双方必须要有打破传统的勇气!更何况这其中还牵扯到上一代的仇恨问题。

  想到了这些,女儿的心情自然就昭然若揭,也就不怪她会如此的伤心了。

  陶氏想在心里,看在眼里,悔在脑里,使她感觉到有一见桑南圃的必要,兴起了舍身赎罪的念头。

  她慢慢地由椅子上站起来,转身步出,回到了自己房中。

  有句话“慷慨赴死易,从容就义难”,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有计划地去赴死,从从容容地去赴死,那可就非大智大勇者所能达到的了。

  陶氏此刻心情不难想知,在享受过长久舒适岁月之后,忽然面临到生死存亡的抉择关头,当然太过于突然,突然得令人乱了方寸!

  她要静静地想一下,对于眼前的一切,心里要事先做个准备——

  声音好像是来自马场,陶氏心里一惊,方自起来,即闻得房门被人用力地叩着。

  “太太,太太!不得了啦——”

  陶氏陡地一惊,霍地拉开了门,只见小丫鬟彩莲一踉跄进来,脸色发青地指着外面道:“马场失…失火了!”

  “失火了!”

  陶氏陡地一惊,慌忙推开了窗子。可不是,两边那一溜马房,全都着火了。

  火势像是刚发起来,可是非同小可,看上去像是一条大火龙,把整个半边天都染红了。

  “徐师傅他们呢!”

  “徐师傅和李师傅他们都张罗着救火去了,徐师傅好像遇见了外人,说是外面人放的火。”

  陶氏咬了一下牙,说:“好,你快去招呼小姐去——”

  彩莲吓得两条腿直发抖,连声答应着方自一转身,却见谭贵芝手拿着一口明晃晃的宝剑冲进来。

  两人撞了个满怀,彩莲唉唷叫了一声,一交摔倒,摔了个四脚朝天,贵芝连忙把她拉起来。

  彩莲痛得咧着嘴,还一面叫:“小姐……失火了!”

  “我就是为了这个事才来的!”

  陶氏二十年未曾现过身手,可是这个时候也用不着藏锋了,一转身,由被褥下掣出了长剑,她抬头关照女儿道:“你照顾着彩莲,我们往外闯!”言罢纵窗而出!

  她身子方一纵出,只听见“嗖”一声,一点火光射空而至,“笃”一声射钉在窗框之下——

  敢情是一支火箭!

  “火箭”显系特制而成的,一经着物,只听见“波”的一声,由箭头一端陡地炸开了万点银星分溅向全屋内外各处地方,“轰”地一声,火势顿起!

  紧接着“嗖!嗖!”两声。

  一连又射来了两支,分射向屋角与室内地板,顷刻间全室火势大起!

  丫鬓彩莲吓得叫了起来!

  谭贵芝娇叱了一声,正想腾身而出,却被彩莲抱住了一条腿。

  “好小姐……带着我,我害怕!”

  谭贵芝恨恨地骂着:“窝囊废!”

  她本来已看见射发火箭的那个人,这一耽误,那个人却倏起倏落地向马场另一处纵去。

  陶氏也发现这个射箭之人,紧跟着追了下去。

  贵芝看着地下的彩莲,简直像是一头猪,其势又不能不顾。

  当时忿忿地叹了口气道:“你真是个废物点心!”

  说时全屋已熊熊火起,火光里沸腾着呛人的砒硝松香味。两个人被这股子怪味道呛得直咳嗽。

  彩莲一面咳一面喘息着道:“我要死喽——要死啦——”

  贵芝胡乱撕了一床单子,扭成一根麻花状的绳子,把彩莲由地上提起来,往背上一背,然后用绳子绑了好几道——

  不过是片刻的耽误,房间里早已火光大盛,门板、墙、天花板全都燃烧起来,剥剥劈劈,看上去有即将倾倒之势。

  彩莲吓得眼睛都不敢睁开,只是一个劲儿地咳嗽,贵芝把她捆结实了,也来不及再抢救屋子里的什物,慌张地腾身而出——

  她身子方一纵出,迎面一溜子火光,一支火箭迎身而近!

  谭贵芝一伸手抓住了箭杆子!只见箭身上火光流离,吱吱乱响。

  她忿怒中一抬头,即见一条人影,方自跃向马场正中的了望塔顶,身法之快,确属个中高手。

  谭贵芝一声清叱道:“着!”

  玉手一翻,已把手里的那支火箭掷了出去。

  原来这种火箭,系对方独门秘制,威力大异一般,箭头涂有砒硝松香,一经热到某一限度,即会自行炸开,威力惊人至极。

  谭贵芝恨极了对方这类纵火行凶之徒,一时偏又没有趁手的暗器,是以将手中火箭权作暗器发出。

  她这种一时急智,竟然发生了奇异的效果。

  火箭射出,是用“甩手箭”的手法掷出去的,对方那人身子方自纵落了望塔中段,眼见如此,大吃一惊。

  按说他是发箭之人,理应知晓这类火箭的特性,偏偏他竟是一时糊涂,未曾料及。

  眼看着那支火箭迎面射到,那人情急之下,竟然以手上的雕弓向着箭上撩去。

  不撩还好,这一撩上,可就惹上了大祸,只听见“波”的一声脆响,箭头火光乱冒中顿时炸了开来,形成了无数火星,四下里乱崩乱窜。

  那人想是根本未曾料及会有此一手,顿时身上着了数颗火星,一时间燃了起来,极为狼狈地怪声叫着,遂由了望塔坠了下去。

  谭贵芝身子正窜过来,再次清叱一声,掌中剑向着这人分心就扎。

  这个人一手持弓,一时不及换手拔取兵刃,遂以手上雕弓向着贵芝剑上迎去,只听见“卟嘣”的一声,那弓碰着了剑刃,还有什么好说的,当时砍为两截。

  双方照面的当儿,贵芝略微看了一下对方的长相——瘦长的个子,鹰鼻子鹞眼,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可以断定是个生脸,没见过的人。

  这人穿着一袭黑色夜行衣,背后背着一口锯齿刀,此刻一照面吃贵芝斩断手中弓,当然大吃一惊。

  他身子急速地向一旁跃出去,就势倒地疾滚,想把身上的火压熄,谭贵芝哪里容得他如此施展?紧跟着腾身过去,一连三剑。

  第一剑砍在地上,砍得泥土翻飞。

  第二剑擦衣而过,第三剑才是真正的杀招,由于那汉子生恐伤及要害,性急之下举手以挡,贵芝这一剑正好砍在他胳膊上,当时就把他一只胳膊给砍了下来。

  那汉子惨叫了一声,斜刺里穿身而起,伤痛中还忘不了招呼同伴,“吱”的吹了一声胡哨。

  谭贵芝已飞快地把身子凑近过去,右腿飞拧着用谭家嫡传的“弓腿”踢法,只听得“叭”一声,把那人球也似地踢得滚了出去。

  这时四下火光漫天!

  整个马场都着火了,凡是有房子,可以燃烧的地方都燃烧了起来。

  火光里,正有不少人影穿驰着,看过去好像皆与这人同样的装束打扮。

  这汉子被谭贵芝一脚踢倒,尚还不及爬起的当儿,只见两条人影,一左一右同时窜到了近前。

  其中之一怒叱着道:“好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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