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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君无忌却是无暇细看,匆匆把驼背人平置榻上。他身躯也同自己一般高大,平睡下来,长榻已无多余位置。想到了对方的离奇病情,他便仔细向对方观察过去。

  那是一张过于呆板的脸,怪在任何情况之下,其表情都是一样的。君无忌仔细观看之下,由不住大起疑端,忽然心里一动,探手向对方脸上抓去,随着他的手势之下,一张堪称精巧的人皮面具,即由驼背人脸上揭了下来。

  这才是对方的本来面目,那是一张颇具英挺个性的脸,高厚的额头上,泌结着密密的一片汗水,长眉遄起,既黑又浓,却是痛苦地蹙着,既高又直的鼻子,恰恰说明了对方倔强自负的个性。可能好几天没刮胡子了,胡碴碴根根直立,总有半寸来长。汗水儿自汩汩不停的淌着,顺脸直下,一直淌进他脖子里。

  君无忌压制着内心的震惊,心里虽是大惑不解,眼前却是救人第一,无暇多思。

  随手拿过一块布巾,先为他把汗揩拭干净,不意在翻动他的身势之间,又为他发现了一个隐秘,敢情“驼背人”这个“驼背”也是伪装的。那实在是很方便伪装的,不过在宽敞的罩头长衣内,加上一团棉花而已。

  一切的伪装去除之后,石榻之上的这个人,直挺挺的躺在那里,既不老丑,更不驼背,年岁看来亦不过和自己相伯仲,约在二十七八之间。

  这一切对君无忌来说,实在太过突然。对方这个人,何以要如此伪装自己?其中当然必有原因,任何一个人都有“隐藏”自己的权力,这是他的苦心孤诣,也许“驼背人”的伪装形象,己建立甚久,由于不经意的一场病势发作,却败露无遗,对方醒后有知,将不知是何等沮丧?连带君无忌亦心存尴尬。假面具拆穿了,自不能再还回去。无论如何,眼前救人要紧。

  灯下,君无忌再一次的打量着对方,才自发觉到,自己先时对“子露风疸”这类怪症的臆测,井没有错,这人的手脸,凡是露出衣外部分的皮肤,都是那种奇怪的“黄”颜色,色如黄蜡,煞是怕人!

  君无忌随即施展内功推按之术,在对方身上拿捏了一阵,直到对方那张黄蜡也似的脸上略略发红,才行住手。只是他双眉紧蹙,牙关紧咬,并未因此而少减痛苦,兀自在昏沉沉之中。

  这般推按,极耗体力真元,君无忌纵然内功精湛,亦不禁为之汗下。打量着对方那张黄澄澄的俊脸,他心里想着:我竞是忘了与他服药了。对方方才不是说过了么!他是忘了带药,才会病发至此,那“药”物实是不可或缺,舍此之外,都难以保全他的活命。

  这么一想,君无忌此时就动手找药。

  那是一种其浓如血的红色药汁,盛装在一只陶器罐子里,内附有一只小小的“竹斗子”,形状一如卖油人用以量油的那种“斗子”,只是比那个更小巧玲珑得多,即使盛满了,也不过五七十滴而已。

  既经判定是一种“药”,却又是石室内所能找到惟一的一种药,君无忌便不再怀疑犹豫。当下量了满满一小斗药汁,两指着力,榻上这人便自张开了嘴,君无忌便将药斗内血也似浓的汁液,悉数倒入他嘴里。

  接下来便似只有等待之一途了。

  君无忌站起来踱向窗口,由此外看,白云悠悠,举手可掬。灿烂星群,更似洒落在河汉天际的无数明珠美玉。天光皎洁、玉宇无声,人的思维顿觉无限空灵……

  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渺小,渺小得简直还不如当空银河沙数的一颗小星星。从而他感觉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单与寂寞。习习夜风,透体生寒,一霎间,他的身子像是为大气所胀满,变成了无限的大,大得连整个宇宙都塞满了。转瞬间他却又变小了,小到肉眼不见,几乎化为子虚乌有。从而,即有那滚滚热潮,在躯体内翻涌澎湃,人的魂魄智灵,再一次接受着无情的淬炼……

  恍惚中,石榻上的那个人已似有了动静,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声。君无忌心中一喜,倏地回过身来。

  显然是那红色药汁发生了奇异的效果,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可能就要醒了。灯光迷离里,这个人只是缓缓摇动着他的头颅,脸上的痛苦益形显著。

  君无忌走近过来,近近的打量着他,目睹着他的痛苦,顿时滋生出无限同情,该做的都已做了,似乎再也帮不上他什么忙了。

  “如果不是这吓人的病,该是何等魁梧俊朗的一条好汉子!”君无忌心里默默地想着,一双眸子不自禁的投落在对方伟岸的长躯上。

  这人的武功他已经见识了,人品也能窥知七分。这样的一个人,竟然也同于自己一般地孤单,独个儿避居深山,已是不尽人情。偏偏却还要把自己伪装成一个貌相丑恶的驼背人,设非有绝难启齿的“情不得已”,何致如此?

  伸手扣向对方脉门,只觉得脉象宏大,跳动得十分剧烈,这是患者将要苏醒的征兆,亦可窥知此一霎对方内心的紊乱情绪。想到了对方醒后,乍然相见的一份尴尬,君无忌直觉的感觉到自己应该走了。由地上拾起了对方的长衣,不经意却由其中“铮”然作响的先后落下了两口精钢匕首。

  敢情对方那袭像氈子一样罩头敞衣内,另有机关,这双精钢短刀,便是配置在长衣两肋间的软鞘之内,观其长短式样,既可充当短兵相接时的兵刃为用,亦可飞掷出手,用作追魂摄魄的夺命飞刀,确是十分精巧。

  君无忌拾刀在手,待将向长衣插回的当儿,无意间,却令他窥见了镂铸在雪亮刀身上的五个凸出小篆:“摇光殿精制”。正同于此前得自那个绿衣姑娘身上的小小飞刀一般无二,那口飞刀上正有着同样的铸字。

  “这么说,他是来自摇光殿的人了!”呆了一呆,随即把刀插回,长衣置好。

  石室内属于对方私有之物,应该不在少数,一书一剑,甚至于片纸只字,如果君无忌有心探讨,都将能使他有助于了解对方更多,然而,这般窥人隐私,却是有愧于他的光明磊落,如果可能,他宁可由对方亲口说出,亦不愿自欺暗室,有失他磊落的风范。

  石榻上的那人,又自发出了长长的呻吟。

  君无忌忙不迭待向室外踏出的一霎,灯光摇曳,不经意的窥见了自己婆娑的人影,不禁使得他为之哑然失笑,为了逃避对方为拆穿假面目乍见之下的窘迫不安,自己竟然像是在作贼了。

  偏偏石榻上的陌生朋友,兀自不自知的在捉弄着他,含糊中,他发出了呓语,时断时继的在诉说着什么,“殿主……我对不起您……瑶仙……我……我……瑶仙……”

  君无忌蓦地一惊,石榻上的朋友却已翻了个身子,蓦地自梦中醒转。君无忌的动作,却较他要快得多,像是飘风一阵,已自遁身门外。

  “殿主”?

  君无忌思忖着这个奇妙的称呼,缓缓在室内走了几步:“莫非是‘摇光殿’的殿主?摇光殿主?”却是他此前从来也没有听过的一个名字。

  却不能因为他没有听过,便否定了它的存在,“摇光殿”这三个字,已先后现诸于此前绿衣姑娘与当前陌生怪客身上,再也不能等闲视之,臆测为一个神秘的门户帮派,应该信而有征。

  无疑,“摇光殿主”这个人,便是此一神秘门户的主人了。那么瑶仙这个人又是谁呢?倒像是个女人的名字,且把此二字留置心中再说。

  “看来这人是来自摇光殿的了!却又为何乔装自己,避居深山?他的来意又是为了什么?”无论如何,这个谜团却是一时难以解开。君无忌缓缓踱向窗前,推开了一扇窗子让寒冷的夜风一阵阵的袭向身上。

  无疑地,他有光明磊落的胸襟,宽厚仁慈,再加上不可一世的杰出武功,便自养成了从容不迫的气态,正是“自反不缩,虽千万人吾往矣”!这样的气势胸襟里,常常无所谓惧怕,挺身而出,便能使心怀不轨的宵小自惭远遁,这种“不战而屈人兵”的昂然气度,便是他凭以自恃的防身之宝。

  准此而观,一任前道荆棘遍布,阴云密集,却也不足为畏,只是,他却也有不可告人的隐秘。这个不可告人的隐秘,也许从他出生的那一天,便注定的降临在他的身上。随着日后的成长,愈加形成了沉重的压力,这便是当年何以在小小的襁褓之中,母亲便当他已死,生生为之割离,送他去海角天涯,吃尽人间至苦,练成罕世奇功的原因……

  母亲当年的苦心愿望,无异是达到了,他为此逃过了死亡的大劫。只是这活着的代价却也太大了,特别是在他历尽了千辛万苦之后,兀自不免要苟且偷生,明明昂藏七尺,却像无根的浮萍,人海飘零。这种心灵上的怅惆空虚,看不见、摸不着,却像是一条紧紧盘绕在身上的蛇,随时随刻俱在啃噬着他的灵魂,驱之不去,逃之不离,如蛆附骨,如影随形,确是痛苦万分。

  他于是不再逃避退缩,开始正面的去接触这个问题,首先要揭开的,却是“生”之谜,茫茫人海里,第一个要找寻的,便是母亲。

  一想到这里,他的眼睛不自禁的便为之湿润了,老实说,对于母亲是否还存在于这个世界上,还是一个谜团,有待于进一步的证实。即使这一点,也是极不容易的事情……

  每一次想到这里,他都会情不自禁的遍体生寒,却又有一种激动的情绪鼓舞着他,凭着一点莫明其妙的感触,总以为母亲还存在着,他也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母亲的一点初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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