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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渡船行将靠岸,葛海文抓了百十文小钱,塞到他手上说:“咱们先别过去,等那艘船过来再说。”

  中原也是人穷志短,收下钱苦笑道:“谢谢你,海文弟,为何不先过去?”

  “别问,我要替你出口气。”

  “怎么?我要揍船夫?”

  “不用揍他,揍他污我之手。”

  两人一旁坐下等,一面说些江湖见闻,地方的俗典故,谈得极为投契。

  渡船靠岸了,中原穿着衣衫,挽起衣尾准备上船。

  “你先。上,我要最后上船。”葛海文推他先走。

  中原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只好先走下码头。

  先前那个船夫迎面一拦,冷笑着向他伸手,中原泰然一笑,数了十文钱给他,大踏步下船,耳听船夫在后面嘀咕:

  “这家伙瞎了眼,想白坐,哼!”

  客人上完,小化子到了,他叫:“慢着慢着,小化子还未上船呢!”他付了十文钱,挤在船首。

  收钱的船夫将船撑出,船夫去掌右桨,小化子正站在他身侧,噎废笑脸向他身后挤。

  船夫驶西门,在岳阳楼下首码头靠岸,不知怎地,刚搭好还未将身子站直,船突然一晃,船夫竟直挺地向旁一侧,“唉通”一声,水花四溅,掉下水中挣扎狂叫救命。

  小化子奔上码头,大叫道:“不得了,救人那,船夫掉水去了,会疲鹌锴,他不会水。”

  码头附近泊了许多大小船只,人多,有人下水救人,一阵好乱。

  小化子突然在怀里掏出一只大钱袋,抓着大把的制钱乱洒,一面叫:“谁下水救人,谁便是赏钱一千。”

  “叮叮当当”,钱洒了一地,有人叫:“这小疯子,疯啦!”

  疯子的钱,谁也不想检,码头上顷刻大乱,谁管船夫的死活?刚将船夫救上的人,将人往水边一丢抢钱去了。

  化子将空钱袋丢下水中拉着中原乘乱钻走,进入了岳阳楼下的城门洞,直奔大街。

  “海文弟,你这手真绝。”中原一面走一面笑。

  岳州城并不大,倚山面水,市面繁华,早市刚摆,人群拥挤,小化子是熟路,他带着中原直奔市中心府大街。

  府大街近北门处,有一座名遐迩的酒楼,名叫“洞宾楼”,据说,当年吕洞宾岳阳楼所题的诗其实不一定是题中的实是酒楼上的。

  这些话当然有根据,似可微信,大仙的诗一上第三句说:“三醉岳人不识。”其一,他说三醉岳阳,而不是说岳阳楼,其二,他说人不识,

  岳阳楼是西门城楼,百姓小民谁敢上去找死?

  自从唐朝张中书令守州时起,楼上便是侍大官名士的处所,只配让他们观赏烟波浩瀚的湖水,右君山左洞庭孤影若浮,在那吃饱了红烧蹄膀吟诗作赋,大唱“吴楚东南圻,乾坤日夜浮。”

  竟然跑到一个“人不识”的人在楼上“三醉”,令人难以置信。

  洞宾楼的一十分气派,二楼倒不打紧,三楼够高,可以远眺烟波浩瀚的洞庭湖。

  三楼四面是明窗,四面有外廊,不但里面可摆十来桌酒席,廊下更可各摆五席之多。

  官老爷们在岳阳楼上设宴,有钱的爷们则在洞宾楼设宴打对台,所以这间酒楼,确是名气够大。

  小化子胆子包天,他扛着打狗棒,领着祝中原,挺胸凸肚装作势往店门闯。

  这还了得?洞宾楼招待的人物,如不是本城有头面的绅士,也定然是过往的高尚富商巨贾,一席百金,升斗小非得苦上三年,竟然有小化子往里闯,还象话?

  把门的两名店伙计,伸手一拦,一人说:“臭化子,慢来!要讨吃食,往那里走,”他指着左面那儿小巷,巷内是厨房的偏门。

  葛海文手一带,打狗棒呼了声响,尖端掠过店伙的鼻尖,把他吓得惊叫一声,倒退两步,海文用接指着他的鼻尖儿,大眼一翻,叫道:“你这斯狗眼看人低,你知道咱们两位小太爷来干嘛的?混蛋!”

  “咦!你们凶着哩。”另一个店伙叫。

  “喂!叫你们的东主出来说话。”海文气势汹汹地叫,顿着打狗棒,又道:“你们开店吃八方客人就是你们的财神爷,小太爷照顾你们的生意,你们即将神爷往外撵,不是岂有此理!”

  他这一叫嚷,店门便围了一大堆人,门帘子一掀,里面的店伙一涌而出。

  一个帐房先生打扮的中年人,排众而出,冷笑道:“小哥,有话好说,别嚷嚷,咱们开店,不错,是吃八方,靠财神爷照顾,绝无将财神爷往外撵之理。”

  葛海文踏上台阶,也冷笑道:“那就对了,为何店伙计把小太爷往外撵,你说。”帐房先生撇撇嘴,冷冷地说:“店伙计也是一番好意,小店一席百金,银钱赚来不易,小哥何不节俭些,买身像样的衣服,穿着也光彩。”

  “呸!你说小爷没钱上这家酒楼?”

  “敝下不敢,但事实如此。”

  葛海文探手怀中,掏出一把大明通行宝钞,约有一二百张,全是一贯面额的大钞,一贯,也就是白银一两,他再挟住打狗棒,再往怀里掏,掏出两锭金元宝,大叫道:“你这鸟店乱七八糟,小太爷游踪遍天下,南京的金陵楼,河地贩中州居,武昌的黄鹤楼,小太爷我全照顾过,那个不比你这鸟店强上千倍,也没有过贵店这种生有狗眼的店伙计,快领小太爷进店。”

  所有的人全怔住了,听口气,这小化子来头不小,语气强横,而且粗野,如不是化装鬼混的官爷儿女,也定然是上财主不成材的刁钻娃儿。

  没人做声,葛海文将钱钞和金锭全丢在地上,说:“黄金二十,银钞二百十四,计银二百一十四两,先交柜,小太爷要全席,如果吃得不舒服,恼得我火起,拆了你这鸟店,大哥,咱们上楼。”

  他一伸打狗棒,顺手一拔,挡在前面的三名店伙同声惊叫,向侧便倒,两踏步向里闯,大刺刺地旁若无人,神气极了。

  他这一伸棒,便倒了三个人,乖乖!骇人听闻,把旁观的人全唬住了,做声不得。

  葛海文直登三楼,出得楼门,楼中宽广,共有十二席位,每一席位皆用檀木公摺屏风隔开,可以并席,各占一方长窗。

  四壁间,挂着不少立轴,全是唐宋以来的名士手笔,正画一幅柳体对联,写的是:“莫论天下事一醉解千愁。”不伦不类,莫名其妙。中间,是一幅铁笔银钩的好诗:“朝游北越暮苍梧,袖里青蛇胆气粗,三醉岳阳人不识,朗吟飞过洞庭湖。”

  赫然是吕仙的名诗,不知其中真正的含意如何。

  葛海文推开两名店伙,往里撞,这时已是已牌未,该午餐了,只有靠东一席没有客人,他两人老实不客气,大踏步抢人。

  葛海文大刺刺往下首一坐,将打狗棒往桌上一搁,展开尖脆的嗓子,向两名奉茶水的店伙叫:“小太爷们有的是钱,快!把你们这鸟店是最好最贵的菜往上送,最好的酒杠上来,吃得痛快万事皆休,不然咱们放上一把野火,免得拆店麻烦。”

  中原一直没作声,他在心里暗笑,确也佩服海文的刁钻泼野,但却不怕他闯祸,等两店伙狼狈而去,低声道:“海文弟,不可太过份。”

  海文撇撇嘴,也低声说:“大前天我曾经来过,还没进门,有一个店伙竞扔给我一文钱,打发找走路,我气不过,晚上便牵了他们五百银钞,今天有你在,非给他一顿不可。”

  “你说牵?”中原叫。

  “说牵,顺手牵羊的意思,这是江湖人略微惩戒的的游戏,偶一为之,不伤大雅,与劫盗完全不同。”

  片刻,一名店伙计用盘子送上杯盘,一名用提篮送来两个泥封的小陶瓶,那是最有名的陈年洞庭春。

  壶送上桌,伙计恭请两人验封,中原没喝过酒,海文似乎内行,至少也是假充内行,他装模作样验了泥封,挥手说:“打开!咱们开瓶验成色。”

  店伙拍掉封泥,取了瓶塞送上,海文就瓶口一嗅,哼了一声,挥手说:“拿走,拿走!这酒只陈三十左右,不够陈,换百年以上的,这种酒给小太爷吃,欺负人吗?不像话!”

  他说话得大声,整座楼全可听到。

  蓦地,靠西面屏风之内,传出了娇滴滴的语音:“爹去看看是什么人在这儿撒野,小人鬼大、爹可记得这人说了几句小太爷?简直存心呕心吗?”

  另一个洪亮的喉音:“只说了两句,等他说了第三句,可以撵他下楼,他有钱便可欺负人吗?”

  葛海文倏然站起,哼了一声便待抢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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