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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连串的问题,只问得李玉直摇头,虎目中大串泪珠往下滚。他咬紧钢牙,颊肉不住抽搐,强忍心头的惨痛,久久方说:“除了我,恐怕家里没有人能逃出来,上万边兵合围,连老鼠也休想活命。我曾经去了一躺,除了几堵残墙之外,已难以分辨那里曾经是名门大族的福林村,田地里长满了荒草,瓦砾场中长满荆棘。”

  “那……你……”“我当过兵,做过贼。那两年中,杀了不少官兵也宰了不少响马。只有两件事委实遗憾。”“那两件事?”“在开始,我几乎迫上了刘七杨寡妇,可惜恰好碰上了冯祯总兵所带的榆林兵,混战中被他们溜掉了。另一件事是在淮上,碰上了屠杀福林村的游击江彬,我给了他三箭,真是天不佑我让匪贼逃掉了。”

  “你的箭术……”“箭术好有何用处?只怪我操之过急运气也不好,双方冲锋,我一看清他们的帅旗,便抑制不住自己,深怕恶贼死在旁人之手,一通鼓发,我便驱骑冲阵,连发两箭,全中恶贼的胸口。没料到恶贼的掩心甲内,还加了双重铁叶罩,箭透掩心甲,却被铁叶罩挡住了。第三箭我射他的咽喉,要命的是在紧要关头,恶贼的坐骑失蹄,这一箭只射穿他的左颊,矢贯左耳轮而已。接着是双方短兵相接恶贼在卅二名兵勇的保护下向我围攻,居然被一名兵勇认出我的身份。那天村中遭难,我的脸部变了色。与恶贼交战,我的脸部也与遭难那天相同,脸部被烟火与尘埃所掩,被他们认出是我。那一箭如果不是该死的马出毛病,他死定了。”

  “你恐怕他报仇了。”

  “我知道,我刚从京师来。在京师耽搁了近百天,没有近身行刺的机会。恶贼脸上那一箭,反而成为他升官邀宠的证物。目下他正获圣宠,进升都指挥签事,与皇上量夕出入豹房,权势如日中天,出入甲士如云,虽至教坊做嫖客,也先派甲士清道,与皇上同行,无法近身,因此我不得不知难而退,返回江南。”

  “目下风声正紧,你……”“不要紧,锦衣卫和两厂,皆奉恶贼旨意,在天下各处画影图形捉我。既然无法行刺恶贼我暂且放下,先找那几个漏网余孽,不杀他们此恨难消,血海深仇不能不报,否则爹妈在九泉之下亦难瞑目。”

  “表弟,我看……算了,他们并不是杀舅父……”“如果他们不作乱,不先到村中抢劫,官兵怎么会的藉口屠村?他们虽不是真凶,但却是祸首。”

  “你……你目下有何打算?”“我已获得一些线索,杨寡妇可能在与繁昌交界的紫沙洲上。我要去找她,杀一个算一个。”“听说,刘七并未死在狼山哩!”“此事我也略有见闻,我会查出来的。”“你准备……”“我盘缠已尽请表哥……”“一百两够不够?”“不行,不能带多,廿两便够了,带多了反而出毛病。城中有一位卖卜的柴疯子,他住在何处?”

  “在南津门厅江亭附近。你找他……”“对不起,这种事你不能听的太多,我不能连累你。城中到了一些锦衣卫的人,他们为何而来的?”“听说是捕拿一位逃官。他们从京师来,带了南京的一位刑部官员做眼线,至于要捉的逃官是谁,却不得而知。”

  “好了,不再打搅你。你记住,千万不要提起我家的事如果奸贼江彬查出你与我沾亲带故那……就不堪设想。我走了。”“你……几时回来?”李玉惨然一笑,耸耸肩苦笑道:“回来?我也不知道,也许,今晚是你我……”

  “表弟,你……”“算了,亡命天涯,江湖鬼域,谁敢预测明天的事?象我这种人,生命的计算是以日计的,能平安过一天,便是过了一百年……不要为我耽心,我会照顾自己的。”

  “表弟,依我看,你还是……”“你要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安份守已渡一生?不!谢谢你,我办不到,我要报仇,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要找到这些匪徒奸官,讨还血债,他们不可以杀人放火之后,一走了之逍遥法外。”

  “表弟,他们自有天理国法制裁,你犯不着……”“哈哈!天理国法?算了吧!杀良民的狗官,反而加官晋爵,造反的流贼杀腻了抢够了,最后接受朝廷招抚,同样可享富贵荣华。不!天理国法那是骗人的玩意,天瞎了眼人心不古,我要用自己的手,去惩罚这些满手血腥的人,于天理国法无关。”

  不久,他怀中揣了廿两白银和五张一贯面额的银钞悄然走了.

  回到店中,先前与他冲突的大汉已经迁走了。大床上,五六名旅客已经入睡,鼾声震耳。他的铺位左邻,换了一位鹑衣百结的老人,已是沉沉睡去。刚脱下多耳麻鞋,坐入床内,拉过棉被盖上下身,床下突然钻出三个大汉,两人向床上一扑抓住他的双脚向下拖。

  不等他有任何反击的举动,第三名大汉已用一把尺八匕首抵在他的小腹上,喝道:“不许动,你给我乖乖地听侯摆布。”

  他脸色一变,好汉不吃眼前亏,不再反抗,问道:“诸位是何用意?”两名大汉七手八脚取牛筋索捆上他的双手,然后拖出房外。幽暗的廊下,出现了两个人影,凶一眼便看清其中之一,赫然是先前被他制住的大汉,便明白了一半。大汉走近,阴森森地冷笑道:“狗东西!你还逞英雄么?有你受的人了。”声落,连抽他四记耳光。

  接着,五个人拳脚交加,围殴他一个人。只打得他扑地再起,头青脸肿痛苦难当,双手被绑五个大汉拳重脚沉,那还会好受?他感到眼前发黑,躯体欲裂,五内翻腾,昏天黑地。但他闷声不响,被打倒后又站起来。可是,沉重的打击委实受不了,他吁出一口长气,终于昏厥。

  醒来时,他感到浑身的骨头似乎已经散开了,痛楚向怒潮般阵阵袭来,痛得神智一清,这才发觉救醒他的人,是同房的几个旅客和两名店伙。店伙取来了一盆冷水,由一位旅客替他用布拭脸。“他醒来了,谢天谢地。”替他拭脸的人喜悦地叫。他睡在自己的床上,同房的旅客皆在四周照应,十来双关切的眼睛注视着他,令他感到一阵温暖。“请将在下的革囊拿来。”他虚弱地说。

  鹑衣老人在他床头的盛物架取下革囊,放在身旁打开说:“小兄弟,你要什么。”“取跌打药吞服,劳驾伙计替我取一碗酒来。”他一面说,一面忍痛坐起,从革囊中取出一个尺二长的木盒,和数瓶丹丸药散,倒出三颗未包有蜡衣的褐色丹丸丢入口中,又道:“谢谢诸位相救盛情,那些人呢?”

  “走了。”一名旅客说。“他们都是些什么人?店伙计贵店难道就容许外人欺负客人么?”他向店伙问。店伙计一脸尴尬,苦笑道:“他们都是洪春坊杨五爷的帮闲打手,杨五爷的侄儿杨钧是巡捕大爷,不要说小店招不住,太平府谁敢惹他们这群凶神恶煞?”

  “哦!原来如此。”他冷冷地说。

  另一名店伙取来了一大碗酒,他接过咕噜噜猛往口里倒、“受了伤,酒不可喝得过多。”鹑衣老人皱着霜眉说。他喝干了碗中酒,笑道:“不会破皮流血,不要紧,酒可助药力驱散淤血,有利无害,多谢老伯关注。”

  他再次向旅客道谢。方将革囊推在枕边,呲牙咧嘴地躺下调息,敦衣老人也躺下了,扭头低声问:“小兄弟,如果撑不住,去找个郎中来看看好不?”“小可本就是郎中,明天开个单方检两服药,三两天便不妨事了。”“你是个郎中?专那一门?”敦衣老人信口问。

  专治小儿百病,擅长妇人暗疾及跌打损伤,对针炙尤有专精。”“呵呵!你可真用上了,自己医自己,难怪这般沉得住气了。你贵姓?老汉姓于,名超。”“小可姓李,单名玉。”“你会治伤,能否治疾?”“五痨七伤,岂能分开的?”

  “哦!老朽倒小看你了。老汉有一位朋友,年前双耳突聋,十指疼痛不能握物,神志不清,终日浑浑沌沌,不知能否医治。”

  李玉略一沉吟,说:“行医的人,必须看症论病。依老丈说来,恐怕是年少阳有病,内用药剂外用针炙及推拿,该可凑效。”“小兄弟,我那位朋友家徒四壁,和我一样贫穷,但不知小兄弟能否做做好事,免费替我那位朋友诊治?”

  李玉猛然想起怀中的银子,探手一摸,那里还有分文?连银钞也不翼而飞,显然已被那些打手顺手牵羊搜走了。

  “土匪!强盗!”他恨恨地低声咒骂。于老人转过头来,展笑道:“我那位朋友如果肯做土匪强盗,便不会穷得……”“老伯请勿误会,小可骂那几个打手,他们抢走了我二十五两银子,我的盘缠完蛋了。行医志在济世,小可却不是见钱眼开的人。老伯那位朋友贫穷,小可不取分文,愿为效劳,但不知贵友目下在何处?”

  “龙山。”

  “龙山在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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