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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第三天,城武县的回文到了,文上说,骡车沉没在东陵镇西面卧龙冈下的泥淖中,货物已空,车夫与四名旅客的尸体已经打捞上岸,忤作验出皆是刀伤致死。之外有一名匪党的遗尸,显然是劫车时被车夫所击毙,经传讯东陵镇目击凶案发生的三位证人,证明劫车人旅客之一,会合埋伏在该处的一名匪党共同下手抢劫。因该车曾在东陵镇歇息半个时辰,证人认出该劫车贼是一位自称郎中,胜南名鸣的人。

  第四天,递送文书的人先出发,至府城投文。

  第五天,囚犯上了铐链,打入囚车,由八名公人武装械送府城,囚车走得慢,至府城两百二十里,预定三天方可到达。

  这几天中,岳珩兄弟一群男女,查遍了兖州府城,最后得到线索,一名操京师口音叫南鸣的郎中,搭乘兖州车行的长程骡车,据说去处是曹县。

  他们立即起程,奔向曹县。在他们离开兖州府城的稍后片刻,姜定远派来报讯的人,刚好踏入城门,接着是递送文书的人到达。他们并不知情。失之交臂。

  岳珩兄弟、飞霜姑娘,和他们两位朋友贾芳、雷震远,五个人在两天后到了金乡城,沿途毫无所见,入城第一处先到的地方,便是鸿福客栈。

  岳珩极少出京,对江湖门道生疏,因此久走江湖,朋友众多的乃弟岳琳,成了他们事实上的主脑。

  五个人风尘仆仆,踏入鸿福客栈,已是木牌正本之间了。岳琳首先踏入店门,直趋站房的柜台,首先取出京师五城兵马司与锦衣卫所发的勘合(身份及办案的文件),在柜上亮了亮,向柜内的麦定远道:“掌柜的,有事请教。

  姜定远看清了勘合的内容,脸色大变,欠身陷笑道:“大人有何指教,请示下。”

  “贵店在府城的车店,十天前发往曹州的一辆骡车,车把式是田福春。车上有一位姓南名鸣的郎中,掌柜的可认识这个人?”

  “请问大人,那位郎中是大人的朋友么?”姜定远吃了一惊,心向下沉,骇然变色问。

  “也算得上是朋友。”

  "哪……他……他也是锦衣卫的……将爷。”

  “那倒不是。咦!掌柜的,你怎么啦?”

  姜定远双腿发软,不断打冷战,脸色灰败,抽着冷气说:“贵……贵友在十天前,在……在城武东陵镇,打……打劫敝店的骡……车,杀了田师父和所……所有的乘……乘客,又……又来本……”

  “什么?你说他打劫贵店的骡车?”岳琳失望地问。

  “是……是的……”姜定远魂不附体地说,接着心惊肉跳地将所发生的事—一说了。最后又说:“昨天一早起解,这时恐怕已快到济宁州了。”

  岳琳扭头向乃兄道:“大哥,恐怕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不然怎会沦落到劫骡车的地步?再说,这位掌柜的不费吹灰之力便将他活擒,谁能置信?”

  岳珩深以为然,苦笑道:“二弟所料不差。看来,咱们又得重新再找线索了。”

  飞霜姑娘秀眉深锁,接口道:“这件案子有点蹊跷,琳哥,何不找知县大人问问详情?”

  “问知县?用不着吧?”岳琳不想找知县打交道。

  “论脚程,今悬巳牌初正之间,定可碰下囚车,但并末遇上,是否其中有隐情。既然来了,没看到南郎中,不是很可惜么?如果不找知县,可向驿店找坐骑,咱们住回赶,明早或可赶上囚车,断不可失之交臂,看看也好放心。”

  “对,去驿站要坐骑,巳是傍晚时分,咱们连夜赶路,可望在济宁州赶上哩!走。”

  等他们弄到坐骑,已是傍晚时分了,星夜追踪,反奔济宁州。

  他们却不知,囚车根本末出金乡县界。昨天,囚车出了大批漏。

  当囚车出发时,远远地跟来三名钉梢的人。这三位村夫打扮的人,全都是身材魁伟,相貌凶猛的大汉,怀中藏有匕首,胁下挟着以布巾包着的暗器囊。三人后面里余,一名马贩子赶了四匹健马,马有络头,有僵,却没有备鞍镫。

  三大汉之一是个脸色苍暗粗糙,左颧骨旁有一颗大青痞的人,一面走,一面向左右两名同伙说:“咱们得手之后,不必再回东陵镇了。”

  “为什么?”左面下领突出的大汉问。

  “免得引起官府的注意。”

  “死囚与公人一个不留,没有活口,怎会引起官府的注意?”

  “怕万一被人看到,不得不防。得手之后,咱们飞骑赴矩野,先找地方把那些银于花光快活,等风声平静之后再回到东陵倚靠商大哥。”

  “咱们准备在何处动手?”

  “前面是八里庄,八里庄北面三里地,是浊沟桥,桥北便是白狼套,那儿冈阜连绵,古林蔽天,附近前后七八里不见人烟,正好下手。”

  “要不要先绕到前面勘看地势,埋伏相候。”

  “哈哈!你怎么老说些外行话?咱们既不是打闷棍的小贼,又不是收买路钱的地主。咱们不一定要选择时地,又不需洗劫财物,只是杀几个人而已,只消四野无人,杀了便走,用得着已经是已牌末午牌初了,炎阳似火,没有行人的坦荡官道上热气蒸腾,可看到褐黄色的路面,形如波浪般扭动的气流。八名公人穿了青盘领衫,戴平头巾,脚上穿形如靴,但却不是靴的臃肿皮扎翰,带了单刀,铁尺。有一名公人带了公文袋,另一人带了刑架。囚车是粗坚木所造,四尺长三尺宽,高亦四尺,棍设四轮,形如木笼,鸡卵粗的门链,上了一把两斤重的大锁,门与柱加了封条,一人拉,一人推。里面的艾文慈屈坐在车内,像一头被挤在槛内的病虎——囚车本来就叫槛车。他身高八尺,上了铐链带了脚链,挤在小小的囚车内。连转身都感到困难。头顶烈日炎炎,他又带伤在身,那情景,委实令人不忍卒赌,望之酸暴。

  只走了半天工夫,他已经奄奄一息,看样子,是否挨得过三天的两百里长程,大成问题。

  大明圣律为太祖皇帝所亲打,对死囚算公平。早年定都南京,建三法司于钟山的北面,命名为贯城,贯索七星如贯珠,环而成象名天牢;这就是天车名称的由来,死囚除特殊原因外,须械送三法司复审。三法司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刑部受天下刑名;都察院纠察;大理寺拿驳正。三法司有所谓三审四讯,尽可能给死囚公平审判辩罪的机会。三国以来,不但刑律在变质,官场风气日趋败坏,流弊丛生,死囚是否能活着解送三法司,得看解选送当地官吏是否贪赃枉法,也得看那些解差是否有天良了。如果死囚有家属,有的是钱,可以沿途照顾,用金银塞解差的钱囊,犯人活命的希望要大得多,不然的话,恐怕得劳师半途的地方官吏开发死亡公文了。

  囚车的后柱上,挂着解差的行囊,和一个大皮袋,里面盛着犯人的

  物品,这些物品须随犯人一并解交,作为证物。

  八名解差大热天赶略,本就一肚子火,再加上艾文慈无亲无故,身上仅有的十余两碎银和数百文制饯,已成为赃物没收作证物,哪有余钱送给解差买命?因此,一路上吃足了苦头,被那些解差虐待,不给他水喝,不许他入睡,饱受折磨。

  过了八里庄,出庄不久,在后面推车的公人便开始抱怨老天爷不作美。咒骂老天爷不公平:“该死的老天,怎么偏偏在咱们出差的日子里晴空如洗万里无云?毒太阳晒得他娘的脑门子发晕,来回六七天,真够受的。”

  走在右面的解差,用刑棍戳戳艾文慈的腰胁,喝道:“该死的贼囚,不许睡,大爷们在太阳下赶路,苦了两条腿,你他娘的有车坐舒服写意,还想享福睡大头觉?小心把福享完了。天杀的贼囚,你可拖累了咱们兄弟快活。咱们可托你的福,替你推车做脚夫哩!你再睡,太爷搞瞎你的狗眼。”

  艾义慈怎能睡了?饥渴交加,伤势恶化,已陷入半昏迷境地,并不是真睡了。他被刑棍捣得痛入心脾,哎一声惊叫,浑身一震,领上的肌肉不住抽搐,哑声叫“诸位公爷,请……请给我——……口水,我……我渴死了。”

  公人冷笑一声,取下水囊拨开水塞,自己咕嘻嘻喝了几大口,将水囊伸至囚车顶,冷笑道:“喏!水来了。”

  水从壶口泻下,泻在囚车顶的木栏上,洒落在艾文慈的头上。

  英雄末路,猛虎在押,只能逆来顺受。他发狂般用口接水,但倒水的人却不向他的口中倒,逐渐后移,水泻范在他的颤顶。囚车太窄,他的头不能再往后仰,无法跟随泻下的水。

  “哈哈哈……”八名公人全都狂笑。

  他嘴唇干裂,需水滋润,费力地吮舔沾湿的肩臂,衣衫上沾了尘土。

  沾上的水成了泥浆,他顾不得污脏,总算获得些水份润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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