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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思懿 (狡猾地把嘴唇一咧)你怜恤人家,人家可不怜恤你!(指着他说)你不要以为她一句话不说,仿佛厚厚道道,没心没意的。(精明自负)我可看得出这样的女人,(絮絮叨叨)这样女人一肚子坏水,话越少,心眼越多。人家为什么不嫁,陪着你们老太爷?人家不瘸不瞎,能写能画,为什么偏偏要当老姑娘,受活罪,陪着老头?(冷笑)我可不愿拿坏心眼乱猜人,你心里想去吧。

  曾文清 (冷冷地望着她)我想不出来。

  曾思懿 (爆发)你想不出来,那你是个笨蛋!

  曾文清 (眉头上涌起寂寞的忧伤)唉,不要太聪明了,(低头踱到养心斋里,在画桌前,仿佛在找什么)

  曾思懿 (更惹起她的委屈)我聪明?哼,聪明人也不会在你们家里苦待二十年了。你早就该学那些新派的太太们,自己下下馆子,看看戏,把这个家交给儿媳妇管,省得老头一看见我就皱眉头,像欠了他的阎王债似的。(自诩)嗳,我是个富贵脾气丫头命,快四十的人还得上孝顺公公,下侍候媳妇,中间还得看你老人家颜色。(端起一杯参汤)得了,得了,参汤都凉了,你老人家快喝吧。

  曾文清 (一直皱着眉头,忍耐地听着,翻着,突然由书桌抽屉里抖出一幅尚未装裱的山水,急得脸通红)你看,你看,这是谁做的事?(果然那幅山水的边缘被什么动物啮成犬牙的形状,正中竟然咬破一个掌大的洞)

  曾思懿 (放下杯子)怎么?

  曾文清 (抖动那幅山水)你看,你看啊!

  曾思懿 (幸灾乐祸,淡淡地)这别是我们姑老爷干的吧。

  曾文清 (回到桌前,又查视那抽屉)这是耗子!这是耗子!(走近思,忍不住挥起那幅画)我早就说过,房子老,耗子多,要买点耗子药,你总是不肯。

  曾思懿 老爷子,买过了。(嘲弄)现在的耗子跟从前不一样,鬼得多。放了耗子药,它就不吃,专找人心疼的东西祸害。

  曾文清 (伤心)这幅画就算完了。

  曾思懿 (刻薄尖酸)这有什么希奇,叫愫小姐再画一张不结了么?

  曾文清 (耐不下,大声)你——(突然想起和她解释也是枉然,一种麻木的失望之感,又蠕蠕爬上心头。他默默端详那张已经破碎的山水,木然坐下,低头沉重地)这是我画的。

  曾思懿 (也有些吃惊,但仍坚持她的冷冷的语调)奇怪,一张画叫个小耗子咬了,也值得这么着急?家里这所房子、产业,成年叫外来一群大耗子啃得都空了心了,你倒像没事人似的。

  曾文清 (长叹一声,把那张画扔在地上,立起来苦笑)嗳,有饭大吃。

  曾思懿 (悻悻然)有饭大家吃?你祖上留给你多少产业,你夸得下这种口。现在老头在,东西还算一半是你的,等到有一天老头归了天——

  〔突然由左边屋里发出一种混浊而急躁的骂人声音,口气高傲,骂得十分顺嘴,有那种久于呼奴使婢骂惯了下人的派头。

  〔左屋内的声音:滚!滚!滚!真是混账王八蛋,一群狗杂种。曾思懿 (对文)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仿佛打开窗户对后院的天

  井乱喊)
张顺,张顺!林妈!林妈!

  曾文清 (走到大花厅门口、想替他喊叫)张顺,张——

  曾思懿 (嘴一呶,瞪起眼睛,挑衅的样子)叫什么?(文于是默然,思低声)让他叫去,成天打鸡骂狗的(切齿而笑)哼,这是他给你送行呢!

  〔左屋内的声音:(咻咻然)张顺,八月节,你们都死了!死绝了!

  曾思懿 (盛气反而使她沉稳起来,狞笑)你听!

  〔左屋内的声音:(拖长)张——顺!

  曾文清 (忍不住又进前)张——

  曾思懿 (拦住他,坚决)别叫!看我们姑老爷要发多大脾气!

  〔砰朗一声,碗碟摔个粉碎,立刻有女人隐泣的声音。

  〔半晌。

  曾文清 (低声)妹妹刚病好,又哭起来了。

  曾思懿 (轻蔑地冷笑)没本事,就知道欺负老婆。还留学生呢,狗屁!

  〔屋内的声音:(随她的话后)混账王八蛋!

  〔砰朗一声,又碎了些陶瓷。

  〔屋内的声音:(吼叫)这一家人都死绝了?

  曾思懿 (火从心上起,迈步向前)真是太把人不放在眼里了!我们家的东西不是拿钱买的是怎么?

  曾文清 (拦劝,低声)思懿,不要跟他吵。

  〔张顺慌忙由通大客厅门口上。

  张 顺 (仓皇)是姑老爷叫我?

  曾文清 快进去吧!

  〔张顺忙着跑进左屋里。

  曾思懿 (盛怒)“有饭大家吃”,(对文)给这种狼虎吃了,他会感激你么?什么了不起的人?赚钱舞弊,叫人四下里通缉的,躲在丈人家,就得甩姑老爷的臭架子啦?(指着门)一到过年过节他就要摔点东西纪念纪念。我真不知道——

  〔曾霆——思懿和文清生的儿子——汗涔涔地由通大客厅的门很兴奋地急步走进来。

  〔曾霆,这十七岁的孩子,已经做了两年多的丈夫了。他的妻比他大一岁,在他们还在奶妈的怀抱时,双方的祖父就认为门当户对,替他们缔了婚姻,日后年年祖父祖母眼巴巴地望着重孙,在曾霆入了中学的前二年,一般孩子还在幸福地抛篮球,打雪仗,斗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便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要为他们了却终身大事。于是在沸天震地的锣鼓鞭炮中,这一对小人儿——他十五,她十六——如一双临刑的肥羔羊,昏惑而惊惧地被人笑嘻嘻地推到焰光熊熊的龙凤喜烛之前:一拜再拜三拜……从此就在一间冰冷的新房里同住了两年零七个月。重孙还没有降世,祖老太太就在他们新婚第一个月升了天,而曾霆和他的妻就一直是形同路人,十天半月说不上一句话,喑哑一般的捱着痛苦的日子,活像一对遭人虐待的牲畜。每天晚上他由书房归来,必须在祖父屋里背些《昭明文选》“龙文鞭影”之类的文章,偶尔还要临摹碑帖,对些干涩的聪明对子。打过二更他才无精打彩地回到房里,昏灯下望见他的妻依然沉默地坐着,他也就一言不发地拉开了被沉沉睡去。他原来就是过于早熟的,如今这强勉的成人生活更使他抑郁不伸,这么点的孩儿,便时常出神发愣,默想着往日偷偷读过的那些《西厢》、《红楼》这一类文章毕竟都是一团美丽的谎话,事实完全不是如此。

  〔进了学校七个月才使他略微有些异样,同伴们野马似的生活,使他多少恢复他应有的活泼,家人才发现这个文静的小大人原来也有些痴呆的孩子气。这突如其来的天真甚至于浮躁,不但引起家里长辈们的不满,连远房的亲属也大为惊异,因为一向是曾家的婴儿们仿佛生下来就该长满了胡须,迈着四方步的。户外生活逐渐对他是个巨大的诱惑。他开始爱风,爱日光,爱小动物,爱看人爬树打枣,甚至爱独自走到护城河畔放风筝。尤其因为最近家里来了这么一个人类学者的女儿,她居然引动他陪着做 起各种顽皮的嬉戏。莫明其妙地他暗暗追随于这个明快爽利,有若男孩的女孩子身后,像在黑夜里跟从一束熊熊的火焰。她和他玩,她喋喋不休地问他不知多少难以回答的有趣的傻话。曾霆心里开始感觉生命中展开了一片新的世界,他的心里忽然奔突起来,有如一个初恋的男子。——事实上他是第一次有这样的经历。——他逐渐忘却他那循规蹈矩的步伐,有时居然被她的活泼激动得和她一同跳跃起来,甚至被她强逼着也羞涩涩地和她比武相扑,简直忘却他已有十七岁的年龄,如他祖父与母亲时常告诫的,是个“有家室之累”的大人了。〔他生得文弱清秀,一若他的父亲。苍白而瘦削的脸上,深湛的黑眼睛,有若一泓澄静的古潭。现在他穿一身淡色的夹长衫,便鞋,漂白布单裤,眉尖上微微有点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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