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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第二幕

  〔当天夜晚,约有十一点钟的光景,依然在曾宅小客厅里。

  〔曾宅的近周,沉寂若死。远远在冷落的胡同里有算命的瞎子隔半天敲两下寂寞的铜钲,仿佛正缓步踱回家去。间或也有女人或者小孩的声音,这是在远远寥落的长街上凄凉地喊着的漫长的叫卖声。

  〔屋内纱灯罩里的电灯暗暗地投下一个不大的光圈,四壁的字画古玩都隐隐地随着翳入黑暗里,墙上的墨竹也更显得模糊,有窗帷的地方都密密地拉严。从旧纱灯的一个宽缝,露出一道灯光正射在那通大客厅的门上。那些白纸糊的隔子门每扇都已关好,从头至地,除了每个隔扇下半截有段极短的木质雕饰外,现在是整个成了一片雪白而巨大的纸幕,隔扇与隔扇的隙间泄进来一线微光,纸幕上似乎有淡漠的人影隐约浮动。偶尔听见里面(大客厅)有人轻咳和谈话的声音。

  〔靠左墙长条案上放着几只蜡台,有一只插着半截残烬的洋蜡烛。屋正中添了一个矮几子,几上搁了一个小小的红泥火炉,非常洁净,炉上座着一把小洋铁水壶。炉火融融,在小炉口里闪烁着。水在壶里呻吟,像里面羁困着一个小人儿在哀哭。旁边有一张纤巧的红木桌,上面放着小而精致的茶具。围炉坐着苍白的文清,他坐在一张矮凳上出神。对面移过来一张小沙发,陈奶妈坐在那里,正拿着一把剪刀为坐在小凳上的小柱儿铰指甲。小柱儿打着盹。

  〔书斋内有一盏孤零零的暗灯,灯下望见曾霆恹恹地独自低声诵读《秋声赋》。远远在深巷的尽头有木梆打更的声音。

  陈奶妈 (一面铰着一面念叨)真的清少爷,你明天还是要走吗?

  曾文清 (颔首)

  陈奶妈 我看算了吧,既然误了一趟车,就索性在家里等两三天,看袁先生跟愫小姐这段事有个眉目再走。

  曾文清 (摇首)

  陈奶妈 你说袁先生今天看出来不?

  曾文清 (低着头,勉强回答)我没留神。

  陈奶妈 (笑着)我瞧袁先生看出来了,吃饭的时候他老望着愫小姐这边看。

  曾文清 (望着奶妈,仿佛不明白她的话)

  陈奶妈 清少爷你说这件事——

  曾文清 (不觉长叹一声)

  陈奶妈 (望了清一下,又说不出)

  〔小柱儿一磕头突由微盹中醒来,打一个呵欠,嘴里不知说了句什么话,又昏昏忽忽地打起盹。

  陈奶妈 (铰着小柱儿的指甲)唉,我也该回家的。(指小柱 儿)他妈还在盼着我们今天晚上回去呢。(小柱儿头又往前一磕,她扶住他说)别动,我的肉,小心奶奶铰着你!(怜爱地)唉,这孩子也是真累乏了,走了一早晨又跟着这位袁小姐玩了一天,乡下的孩子不比城里的孩子,饿了就吃,累了就睡,真不像——(望着书斋内的霆儿,怜惜地,低声)孙少爷,孙少爷!

  曾 霆 (一直在低诵)“……嗟夫,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有动乎中,必摇其精。而况思其力之所不及,忧其智之所不能。……”

  曾文清 让他读书吧,一会儿他爷爷要问他的。

  〔深巷的更锣声。

  陈奶妈 这么晚了还念书!大八月节的,哎,打三更了吧。

  曾文清 嗯,可不是打三更了。

  陈奶妈 乡下孩子到了这个时候都睡了大半觉了。(铰完了最后一个手指)好啦,起来睡去吧,别在这儿受罪了。

  小柱儿 (擦擦眼睛)不,我不想睡。

  曾文清 (微笑)不早啦,快十一点钟啦!

  小柱儿 (抖擞精神)我不困。

  陈奶妈 (又是生气又是爱)好,你就一晚上别睡。(对清)真是乡下孩子进城,什么都新鲜。你看他就舍不得睡觉。

  〔小柱儿由口袋里取出一块花生糖放在嘴里,不觉又把身旁那个“括打嘴”抱起来看。

  陈奶妈 唉,这个八月节晚上,又没有月亮。——怎么回子事?大奶奶又不肯出来。(叫)大奶奶!(对清)她这阵子在屋里干什么?(立起)大奶奶,大奶奶!

  曾文清 别,别叫她。

  陈奶妈 清少爷,那,那你就进去吧。

  曾文清 (摇头,哀伤地独自吟起陆游的《钗头凤》)“……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陈奶妈 (叹一口气)哎,这也是冤孽,清少爷,你是前生欠了大奶奶的债,今生该她来磨你。可,可到底怎么啦,她这一晚上一句话也没说,——她要干什么?

  曾文清 谁知道?她说胃里不舒服,想吐。

  陈奶妈 (回头瞥见小柱儿又闲不住手,开始摸那红木矮几的茶壶,叱责地)小柱儿,你放下,你屁股又痒痒啦!(小柱儿又规规矩矩地放好,陈转对文清)也怪,姑老爷不是嚷嚷今天晚上就要搬出去么?怎么现在——

  曾文清 哎,他也不过是说说罢了。(忽然口气里带着忧怨)他也是跟我一样:我不说话,一辈子没有做什么;他吵得凶,一辈子也没有做什么。

  〔文彩由书斋小门走进,手里拿着一支没点的蜡烛,和一副筷子,一碟从稻香村买来的清酱肉,酱黄豆,杂香之类的小菜。

  曾文彩 (倦怠地)奶妈,你还没有睡?

  陈奶妈 没有,怎么姑老爷又要喝酒了?

  曾文彩 (掩饰)不,他不,是我。

  曾文清 你?哎,别再让他喝了吧。

  曾文彩 (叹了一口气,放下那菜碟子和筷子)哥哥,他今天晚上又对我哭起来了。

  陈奶妈 姑老爷?

  曾文彩 (忍不住掏出手帕,一眼眶的泪)他说他对不起我,他心里难过,他说他这一辈子都完了。我看他那个可怜的样子,我就觉得是我累的他。哎,是我的命不好,才叫他亏了款,丢了事。(眼泪流下来)奶妈,洋火呢?

  陈奶妈 让我找,——

  曾文清 (由红木几上拿起一盒火柴)这儿!

  〔陈接下,走起替文彩点上洋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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