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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幕

  是××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正中门通雨道,右——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与观众左右相反——通寝室,左通客厅,靠后偏右角划开一片长方形的圆线状窗户。为着窗外紧紧地压贴着一所所的大楼,所以虽在白昼,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嫌过于阴暗。除了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

  屋内一切陈设俱是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给人舒适之感。正中文着烟儿,围着它横地竖地摆着方的、圆的、立体的、圆锥形的个凳和沙发。上面凌乱地放些颜色杂乱的座垫。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在左边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女人临时用的化妆品。墙上挂着儿张很荒唐的裸体画片,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蒂头。在沙发上,立柜上搁枚许多女人的衣帽,围巾,手套等物。间或也许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在里面。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暖壶。茶碗。右角立一架阅读灯,灯旁有一张圆形小几,嵌着一层一层的玻璃,放些烟具和女人爱的零碎东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之类。

  〔正中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幕开时,室内只有沙发旁的阅读灯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黄慢幕垂下来,屋内的陈设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恶和凌乱还藏在黑暗里。

  〔缓慢的脚步声由甬道传进来。正中的门呀的开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进来拧开中间的灯,室内豁然明亮。陈白露走进来。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的裙据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飘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这些年的飘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几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习惯,自己所习惯的种种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使你即使怎样羡慕着自由,怎样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
(如个说电影中时常夸张地来叙述的),也难以飞出自己的生活的狭之笼。因为她试验过,地曾经如一个未经世故的傻女孩子,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像寓言中那习惯干金丝笼的鸟,已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当然地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会放开人的。

  〔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向台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盖着嘴,打了个呵欠。


  陈白露 (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地,好容易到了家,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怕什么呀!

  方达生 (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 (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 (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 (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还怕人?

  方达生 (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 (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么?

  方达生 (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 (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 (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脱衣服。

  陈白露 (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 (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 冷?——冷么?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 (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慢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 (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地面前)什么?

  陈白露 (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 (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 (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 (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地)嗯,奇怪吧!

  陈白露 (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孩子似地,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么?

  方达生 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 (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 (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 (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地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就像!

  方达生 (逆来顺受)好,像,像,像的很。

  陈白露 (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 (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 (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 (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自露 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 (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 (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 是么?(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 怎么?

  方达生 (露出愉快的颜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 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 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 (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曰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么?

  方达生 (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 (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 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 (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的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 (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不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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