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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徐护士(眨眨眼)他说过,这次罗院长到重庆,顺便就要办大批东西来。

  陆葳我怕在重庆罗院长接办后方医院就够忙的,说不定找不出时间来办这个。

  徐护士(摇摇头,故意做出一个傻样子)那谁知道。(忽然低声)陆先生您知道梁专员什么时候从山西回来?

  陆葳不知道,怎么?

  徐护士我问问。(仿佛说一件可笑的事)那个老头儿又跑到院里来问啦,现在还没有走呢。

  陆葳谁,哪个老头?

  徐护士(两眼一翻,玩笑地)就是说他自己是专员的哥哥的——(急说)那个老头。

  陆葳(早听说)哦,他——呀。

  〔夏由右门上。

  徐护士(又是那个鬼样)夏小姐,丁大夫还在——陆葳(高兴见他)徐护士。

  徐护士还在化验室里忙?

  夏霁如嗯。

  陆葳(笑问)挨说了么?

  夏霁如(洋洋自得)没有,当然没有。

  徐护士(短嘘一声,嘴一咧,神气活现)丁大夫现在脾气可好多了,我记得我刚来的时候,错了一点,慢了一点,(舌头不由得围着唇这一舐,立刻用手一指,瞪大眼睛,非常严厉地)“徐护士!”(又斜着眼慢吞吞钟摆似的点着头,异常幽默地)

  接着就是一顿大斥责!

  陆葳(从心里叹出一口气,慢慢地)她变多了,近来脾气越过——越像老太太啦。

  做错了事,她现在顶多看你一眼,(摇摇头)再不说什么了。

  徐护士(总是说老实话)不,我愿意她骂我一顿。我弄错了,她那么看我一下,我,我老替她(非常不过意地笑笑)怪委屈似的。

  夏霁如(拍手)对了,对了,她一那样,我就想哭。我简直不愿意叫她那么难过。

  徐护士(也说到心坎上,脸上浮起被了解的笑容)对,对,我有时候恨得我自己,直打自己的嘴巴。心里头(满腔情感,表达不出)就那么一股子,(笑)说不上来的那么一股子劲儿。(诚挚地)我一直想:她一天到晚这么忙,我们为什么还给她做错了事,叫这个老太太也心里头不舒坦呢?

  陆葳徐护士(慢慢摇头)你不明白,(沉重地)她现在很想——丁昌。

  夏霁如(低声)小丁大夫?

  徐护士(也低下去)她儿子?

  陆葳嗯。(提到这件事自己就仿佛老成了许多)丁昌这个孩子,就这点怪,做什么事都勤快,就是懒得写信。

  徐护士我听说她的儿子在山西一带打游击。

  夏霁如(忙说)嗯,去年一月去的。

  陆葳他打了一年半的游击,就跟他母亲来了三封信。你想做母亲的,心焦不心焦。

  徐护士(十分同情,几乎要骂)那这个孩子是怎么回事?

  陆葳(连忙解释)不,他非常爱他的母亲。为着他的母亲,说要他死,他就能立刻死的一那么一个人。但是(双手一挥)他不好写信,有什么法子?

  夏霁如(也为丁大夫,替着她的儿子说话)说不定他很忙。

  陆葳那倒是,他现在升了队长,带二三百人。不过,(微有喜色)有时候,他也托人带个口信,带点小东西给他的母亲。可那个时候,我,(不由咬一下嘴唇)

  我又最怕看(突停)──徐护士(关心)怎么?

  陆葳(悲哀地)他母亲就——你看丁大夫平时那么一个坚强的人!——她就一晚上睡不着,在床上(摇着头)翻来覆去。

  夏霁如哦,哦。

  陆葳(缓慢而幽沉地)我偷偷看见她一个人在擦眼泪。

  夏霁如(泫然欲泣)陆,你别再说下去了。

  徐护士(回忆)可是没听见她提过她儿子的话。

  陆葳(摇摇头)不!不!她从来不说的。

  〔温宗书,现在的副院长,由左门上。他人瘦长,面色白净,穿一身整洁的制服。背略弯,戴一副白金的无边近视镜。生得眉清目秀,文质彬彬,如果他不穿公务员的制服,十分像一个终身研究考据之学的学者。他做事按部就班,有条有理,说话也很斯文,声音微尖,行动略带一点女气。他是一个医科大学毕业的学生,年约三十三,看得出来很正直,也无习气,对自己份内的职务可以做得胜任愉快,但办起紧迫的要公,总缺少一点推动的能力和果断的气魄。他是和平年代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官,但在非常时期,独当一面,需要剑及履及的爽利精神时,他就算不了充分尽了职责的抗战官吏。他拿一沓十分齐整的公文夹,腕上有手表,胸袋里插着水笔,铅笔,和记事本,袋旁挂着医院的证章。

  温宗书(温文有礼)夏小姐,四十号房间有一个伤兵,仿佛也在“打摆子”,你去请庞医官赶快看看。

  夏霁如好,我去。

  温宗书(微笑着警告她)别再把老百姓送来的粽子给他们乱吃了。

  夏霁如(顽皮地笑了一笑)知道。

  [夏由中门下。

  温宗书哦,徐护士,你捡几十个好粽子,给那些受伤的日本俘虏们,看他们吃不吃?

  徐护士是,副院长。

  〔徐由中门下。

  温宗书(对陆,指右门,客气地)丁大夫在里面么?

  陆葳嗯。

  [陆一人又裹卷纱布。

  温宗韦(走到右门,轻叩,低声)丁大夫。

  [丁大夫在里面:“谁?哪位?”

  温宗书温宗书。

  [丁大夫在里面:“请候一候,我就出来。”

  温宗韦是,丁大夫。(自己找一张凳子坐下,翻开那带来的公文夹,抽出铅笔在上面画着记号)

  [静默中蛙声一阵一阵传进来。

  [丁大夫由右门走出来。她拿着一只严密封口,上面贴好白纸签的试验管,里面半蓄深红的血液。灯光下,我们几乎认不得她,她鬓角已生了斑白的发丝,眼圈微微凹进。昔日圆润的下巴,显然地有些尖削突出。前额刻画一条一条细细的皱纹。嘴角微垂,仿佛更冷静坚定。原来一对明亮的巨目,锐利逼人,如今在悲悯而又蕴蓄智慧的眼神里,射出异常慈祥温和的光采。面上几乎总在忍耐地微笑着。这一年半决非常人所能忍受的劳碌、辛苦和忧患几乎使她突然老了十年,但神态气质又比从前确实深邃厚重,平易近人。长时期的艰苦的奋斗和她无穷尽的对正义的支持,已经逐渐把她琢出一个稀有的美丽的灵魂。

  [她穿一件淡黄色细纹布的旧袍,外面还是套着一件敞开的白试验衣。着一双灰线袜,和圆口黑礼服呢的平底鞋,胸前悬好一管黑丝线穿的自来水笔。

  丁大夫(蔼然微笑)温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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