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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匈奴龙廷附近。远望是崇山峻岭,葱葱郁郁的阴山。碧绿的黑河,由山谷中婉蜒而来,在风光绮丽的草原上,缓缓流去。

  〔阴山下面是一片清澈见底的大湖,匈奴人把它叫“海子”。这是一个风景优美,水草肥沃的地方。宽阔的黑河、茂盛的草原和眼前一片湖光山色,使匈奴人祖祖代代都聚集在这里,放羊牧马,盛暑夏天,此地却十分凉爽。

  〔这是夏天傍晚的草原,天上云霞似火。红、紫、蓝、黄,一时像千军万马,一时像苍龙在天,一时像巉岩断壁,一时像火海烈焰,变化奇幻,说不出的绚丽多彩。

  〔昭君公主从长安到匈奴已经三个多月了。这是她要受单于加封,晋单于祖庙的前一天的傍晚。按匈奴风俗,龙廷上下、王公贵族、牧民奴隶,从早到晚,欢宴三天,饮酒纵歌,彻夜不休。远望湖边上一片大大小小炙肉的燎火。近水的地方,都罗布着密匝匝的穹幕。

  喧闹的胡乐和牛马的嘶鸣,由湖边传来。

  〔远处是呼韩邪单于在夏天游憩的地方。一面矮墙似的绣花毡幕,毡幕是为单于巡行时,围成一块露天的行殿,它可以随时卷开,露出四面的草原。帐幕金碧辉煌,地上铺着颜色浓丽的毡毯。象征着单于的大纛,成武地立在毡幕的后面。

  〔草原上美丽极了,长着千千万万说不出名字的野花,像望不尽的蓝天点缀着望不尽的繁星。

  〔开幕时,匈奴的卫士、奴隶在毡幕后面抬着整羊整牛,扛着盛酒的皮囊、铜炙、铜锅,络绎走过。远处,年轻的贵族们正在一面喝酒吃肉,一面骑马射箭。

  〔毡幕前站着王龙、姜夫人和盈盈,苦伶仃坐在地上。毡幕外立着匈奴的卫士等。

  〔王龙穿得十分华丽。脚上穿着马靴,手中拿着马鞭,指指点点,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

  姜夫人在一旁恭恭敬敬地听,盈盈是一副不十分在意的神气。

  王龙从长安到匈奴三个月了,明天,昭君公主就要进匈奴的祖庙了。

  姜夫人是啊,明天一早就举行加封大礼。

  王龙匈奴龙廷上上下下都在庆贺加封晋庙,我专来向昭君阏氏贺喜。她为什么不在后帐?

  盈盈我不是跟您说过了,昭君娘娘到海子边上去了。

  王龙姜夫人,你这事是怎么办的?怎么办的?

  盈盈(不等姜夫人说话,插嘴)启禀送亲侯??王龙你称呼我什么?

  姜夫人(低声)他要你称天子国舅。

  盈盈(伶俐地)成,启禀天子国舅,从远方来了一群牧民,受了天灾,(指着)

  来到那海子边上。昭君娘娘就请阿婷洁大公主陪着她去了。

  王龙阿婷洁?谁?

  姜夫人单于的亲妹妹;温敦侯爷的夫人。

  王龙哦,她呀!她们匈奴公主爱怎么疯怎么疯,我们汉朝公主是有汉家规矩的。

  怎么可以私自离开后宫?嗯?

  姜夫人(心中也不高兴,但是仍然恭恭敬敬地)老妾对娘娘说:离开后帐,这不合汉礼,这事应向天子国舅请示才行。

  王龙她怎么说?

  姜夫人她说;抚慰百姓也是匈奴阏氏的责任。不必再问天子国舅了??盈盈(望着王龙不可一世的神气,故意满不在乎的样子)就骑着马去了。

  王龙(没有想到)什么?骑马?汉朝的公主骑马?

  盈盈启禀天子国舅,到匈奴不骑马,难道要娘娘坐长安的牛车吗?

  王龙(追到姜夫人面前)是谁教她骑马的?

  姜夫人是娘娘请阿婷洁大公主教她的。

  王龙(一肚子气)夫人,你是做什么的?为什么不拦?

  姜夫人娘娘说,她自己要想想了。

  王龙她想什么?她会想什么?她现在脸上擦上一种红不溜丢的东西。

  那,那叫??盈盈那叫胭脂。天子国舅。

  王龙她想的就是这个。汉家派来的公主,脸上擦上匈奴女子的胭脂,汉胡之分在哪里?姜夫人,你想想看,从古到今,汉朝的贵妇什么时候擦过这种红不溜丢的东西?这又是谁教她的?

  苦伶仃(一直坐在地上,静静地捧着他的乐器,睃眼觑着他们,这时,翻翻眼)

  是我,苦伶仃。

  王龙(诧异)这是谁?干什么的?

  盈盈他叫苦伶仃,单于最爱的奴隶。会唱,会逗笑,单于特意派来伺候娘娘的。

  王龙(向苦伶仃)是你教的?

  苦伶仃这不用教,喜欢美,汉、胡两族的女人都一样。我把胭脂递给昭君娘娘,娘娘就擦上了。

  王龙(对姜夫人)你为什么还是不拦她?

  苦伶仃(笑着)咱们匈奴人的胭脂,擦上就是好看。您看,姜夫人现在都年轻多了。不是吗,天子国舅?

  王龙(大惊)什么?(望姜夫人与盈盈)连你们也擦上了,你们简直是丢了祖宗的脸。(讥讽地望着姜夫人的脸)姜夫人,想不到你也会这样糊涂。

  姜夫人(被逼急了)天子国舅,老妾倒也觉得不很难看。

  苦伶仃你看,是不是?

  盈盈(故意气他)而且所有从长安带来的宫女,都擦上胭脂了。

  王龙(大叫)这是谁吩咐的?

  盈盈我们娘娘,娘娘的旨意。

  王龙(向姜夫人)吩咐所有从长安来的汉家宫女,一齐洗脸!把胭脂洗掉。

  姜夫人,别忘了你自己。

  姜夫人(嘟嘟嚷嚷地)好,都对,都对,您都对,老妾奉命。(气得转身走下)

  王龙请转回来,姜夫人。

  〔姜夫人只好停步。

  盈盈(自语)就是他霸道!

  苦伶仃(对盈盈)脑袋像条驴,就越装得像人样。

  王龙(听见他们两个在嘀咕)他说什么?

  盈盈我听不懂,天子国舅。王龙(庄严地)姜夫人,你对昭君公主少教导、少开化。

  姜夫人(顺从地)是,天子国舅。

  王龙你对不起本国舅对你的提携,忘记了我时时刻刻对你的嘱咐。

  姜夫人(小心翼翼地)老妾时时刻刻不敢忘记。

  王龙你没忘记,那么你说一遍。

  姜夫人(兢兢业业,背书一般)天子国舅面谕,进了匈奴之后,要时时刻刻提醒老妾的侄女??王龙王昭君公主。

  姜夫人(立刻改正)是,提醒王昭君公主,处处对匈奴上下摆出汉家朝廷的威仪,处处要遵守汉家的礼节。不吃胡食,不穿胡服,不许言笑,不能和单于家人过分亲密,不要在胡家贵族中丢了汉家公主的身份。

  王龙和单于相会呢?

  姜夫人(倒背如流)和单于相会,也要遵礼守度。先要通知汉家礼官,胡家礼官。阏氏说“可”,这才召集乐工,奏“鼓吹乐”,开帐迎接,三次更衣,四次奉茶。单于进了帐,奉汉食三次,男左女右,阏氏坐南,单于坐北,相对而坐,不得乱动。然后,阏氏四次更衣,再奉“雅乐”。奏到二鼓。宫漏三下,宫娥掌灯跪送。

  奏“安室乐”。

  阏氏在前,单于随后,出牙帐①,奏“燕乐”,进后帐。

  苦伶仃(瞪着大眼睛听着,不觉??)这可该睡了吧?

  盈盈早着呢!

  姜夫人再奏“小胡乐”,登胡床,提幔帐,五次更衣,再奉晚茶。奏细乐,登帐。礼官高呼:“全宫安静!阏氏进帐,单于进帐了!”

  苦伶仃我的祖宗!(长叹一声)哎哟!这一夜,可真把我们单于折腾够了。

  姜夫人宫娥进帐,奉夜茶,又奏??王龙不要念下去了。你究竟按照这典章办了没有?

  姜夫人(不安地)老妾就、就、就行了一次。

  王龙(大惊)什么,一次?

  盈盈以后,单于也就不来了。

  王龙也好。反正他们在长安已按汉朝仪式行过婚礼,如今,叫匈奴的龙廷上下也瞻仰一下汉家天子的礼法。

  盈盈(吞吞吐吐地)天子国舅,听说汉家祖先曾说过,汉家公主到了胡地,也是要随胡俗的。

  王龙(脸子一沉)这又是谁讲的?

  〔盈盈望着姜夫人。

  姜夫人(低下头)萧育正使大人当面对老妾这样谕告过。刚才您订的那套礼法,已经废了。

  王龙(突然坐在石礅上)姜夫人,我问你,是谁的命令算数?听我的,还是听萧育的?听一个小小正使的,还是听送亲侯的?你们说!

  〔戚戚引萧育上。他穿着正使的礼服,身后随从持节旄。

  戚戚萧育正使到!

  〔戚戚下。

  萧育国舅,听说您又不高兴了?

  王龙(站起身)萧正使。

  萧育(轻对盈盈)我问你们一句话,从长安启程,三个月来,昭君阏氏究竟如何了?

  姜夫人(刚要说,便叹了一口气)唉!萧大人??盈盈第一个月,咱们娘娘有说有笑;第二个月来,咱们娘娘不苟言笑;第三个月来,咱们娘娘不言不笑。

  ① 牙帐,将帅树牙旗(以象牙装饰的大旗)于军帐之前,故称牙帐。

  萧育(对王龙)送亲,送亲,如果弄得昭君公主这样不安,我们为臣的,不于心有愧吗?

  王龙难道为了要单于到汉家阏氏的后帐来,还得由汉家国舅向单于叩头请驾吗?

  萧育送亲侯,你说到哪里去了?昭君公主现在是匈奴的阏氏。单于与阏氏的欢好,关系春中原与胡地的相安,关系着万民的安乐,对我们来说,这难道是一件小事吗?

  王龙老大人,这一套和亲的大道理,我不明白是对谁说的?

  萧育王大人,现在汉、匈互通有无,“关市”大开,匈奴人学汉语、学纺织、学种地、学冶炼、学掘井、学中原文化。我们呢,也向匈奴学放牧、学马术、学骑战、学胡乐。连长安,今天不也仰仗从匈奴来的马匹牛羊吗?这便叫做汉、胡一家。

  这是汉朝和匈奴的祖先多年苦心修好,谋求和睦的结果。可是你到此地,只知炫耀长安对匈奴的恩德,处处摆你的架子。仿佛匈奴一无所有,只是你在施恩舍义。昭君公主以后要长居龙廷,你这样做法,能对她有一点好处吗?

  对长安朝廷,对中原的百姓,能有一点好处吗?王大人,你要切记!

  我们只能战战兢兢,按照朝廷的旨意,谨慎行事。

  王龙(连连摇头,不在意下)老大人,您做了一生的边事,屡次入使匈奴。您难道还没明白匈奴人的脾气。他们遇了难就卑顺,得了势就骄横。

  欺软怕硬。这是个最浅的道理。

  萧育不,你说的太不得体了。呼韩邪单于就不是如此。他确实是匈奴的英主。

  (转向姜夫人)姜夫人,我再说一遍,昭君公主的后帐内,一切按龙廷的规矩办事。

  姜夫人(望着王龙)天子国舅,您看??王龙(愠怒)好吧,全凭萧育老大人!

  小侯从此不管了。告辞。(转身便走)

  萧育慢。送亲侯是天子圣命所托,您如何能置身事外?

  王龙(愤愤然,自语)不顾中原的威仪,失了汉家的体面,连小侯的体面也不顾了。你还叫我管什么?

  萧育国舅,我看最体面的事莫过于把汉家好的东西送过去,把匈奴好的东西传回来;取长补短,使两家百姓欢乐富足,这就是我们的体面。

  王龙(恶狠狠地)萧大人,你大权在手,一切由你。回了朝廷,我是要向天子面奏的。

  萧育(严峻地)请奏。不过国舅,我还是劝你三件事。你不得再自称天子国舅。

  你要人称你天子的国舅,难道你不是单于的国舅吗?这样你置单于何地?温敦现在龙廷,他也是国舅,是死去的玉人阏氏的国舅。姜夫人,后帐是怎么说的?

  姜夫人(咕噜地)他们说:“前国舅、后国舅,谁是真国舅?汉国舅、胡国舅,谁是单于的好国舅?”

  萧育(对王龙)听见了吗?温敦对长安、对单于和昭君公主的亲事,本来心中有些不快。如今你自称天子国舅,这不是更增添他的不满,更忌恨侯爷吗?

  王龙(听着听着,忽然哈哈大笑)正使大人,您说得真是天花乱坠。无奈事实并非如此。温敦侯爷一直在我面前称赞昭君阏氏。他非但不忌恨小侯,而且和我一见如故,十分相投,成了莫逆之交。我和他才真是汉、勾一家、和睦真诚的表率。

  萧育和睦真诚?

  王龙不像那些自命老成的人,不分善恶,疑东疑西,拿汉、匈和好为幌子,好回朝夸功。

  萧育(勃然变色)萧育只知行天子之命,推行四海一家之理。其他成败利害,一概不计。王大人,天子吩咐我,对王大人有管教的责任??王龙什么?你把天子都抬出来!

  萧育(点点头)天子上月的诏书,您愿意我对您再读一遍吗?

  王龙(低头,嘘一口气)??萧育(诚恳地)萧育但愿王大人少与温敦来往。这个人的心摸不透。他对王大人亲热非常,特别要好,你更要当心才是。

  王龙(没有办法)好,听您的。

  萧育今天晚上,他请你赴宴,就不要再去了。

  王龙(耐不住)什么!你怎么知道他今晚请我?你怎么知道?

  萧育自然有人告诉我。

  王龙(奈他不得)也好,听您的。还有什么?

  萧育(对姜夫人和盈盈等)你们下去!

  姜夫人是,萧大人。

  〔姜夫人、盈盈和苦伶仃等下。

  萧育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天子圣体欠安。

  王龙(大吃一惊)天子有病?

  萧育当然决不会有什么意外。但是我们应该尽快把送亲大事办妥,待昭君公主加封晋庙大礼之后,立即返回长安复命。

  王龙那么我们就回长安了?

  萧育是的,就回长安。天子欠安的事你要保密!“臣失密,则失身”!

  这是机密大事,泄露出去,那是要掉脑袋的。

  王龙(不耐烦地)我晓得。

  〔匈奴卫士高呼:“国舅骨突侯温敦侯爷驾到!”卫士们上。

  〔温敦兴致勃勃,仿佛刚从宴会里走出来的样子。

  温敦(十分尊敬地)哦、正使大人。龙廷大宴三日,您二位怎么不去喝酒了呢?

  萧育我们到后帐为昭君阏氏叩喜。

  温敦呼韩邪单于叫我请正使大人到前面,看一看单于送给长安的好马。

  萧育是。感谢您来传旨,萧育就去。

  〔萧育下。

  〔王龙默默不语,望着萧育的背影。

  温敦看,萧正使多么有德性,多么叫人尊敬。走起路来,一步一步都显露出中原的文化来。

  王龙(按不住)什么中原文化!一个老木头橛子就是了!

  温敦怎么啦,天子国舅?

  王龙(仍在生气)难道叫我天子国舅,就是对单于的不敬吗?难道叫我天子国舅,侯爷你听着就刺耳吗?

  温敦(惶恐地)这是谁说的?这毒蛇一样的念头!天子国舅,请您不要让毒蛇来咬我的心吧。

  王龙(忿忿地)以后不要再叫我天子国舅!

  温敦怎么?

  王龙萧正使不许。

  温敦(为难的样子)不准我叫,我就不惯,龙廷上下都会不惯的。

  王龙(得到了安慰)是啊,温敦侯爷,我知道你为人正直,你是爱汉朝的,绝不是像萧正使说的那样。

  温敦(一惊,立刻)不,国舅,萧正使的每句话都像宝石一样珍贵。

  王龙你的心太好了!你知道他说你什么?

  温敦小臣不敢乱问。

  王龙我告诉你吧。你说你对汉朝不满,对昭君阏氏不满。他不许我跟你交游,怕我上你的当。

  温敦(突然)啊,天神,如果我有这样罪恶的心肝,您就用利剑把我劈成两半!

  王龙(劝慰)不要这样,温敦,我是信任你的。

  〔不知什么时候,苦伶仃悄悄地又溜进来,在旁边坐了半天。他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瞌睡。

  其实,他在听。

  苦伶仃(笑嘻嘻地望着王龙)你呀,你呀,你这就上道了。

  王龙这个老东西咕噜什么?

  苦伶仃酒喝足了,要睡觉了。

  温敦滚开!(苦伶仃不理,温敦转向王龙)别理他,这是个东西,不是人。

  王龙(望着温敦)温敦侯爷,我就要走了。

  温敦(吃惊)什么,要走了?

  王龙萧正使告诉我,我们等昭君公主加封晋庙之后,即刻返回长安。

  温敦(警觉地)为什么?有什么事情吗?

  王龙不,没有,这是不能说的。

  温敦噢,朝廷的秘密,温敦是不能听的。可是天子国舅,您要离开龙廷,离开我了,我心里真是舍不得。??王龙(感动)我说过,你是靠得住的。龙廷里只有你一个人对汉朝是真心。

  苦伶仃(又睁开眼睛)你说的,可对极了。

  王龙(想起一事)温敦侯爷,我的好兄弟,昨天你说单于背后对我不恭敬,那是怎么回事?

  温敦龙廷的事是不许乱说的。

  王龙难道我们不是无话不说的亲兄弟吗?

  温敦那要看什么话。

  苦伶仃(忽然睁开眼睛)这下,可套上了。

  温敦(上前踢了苦伶仃一脚)滚!老东西,不挨打,你就不舒服。

  苦伶仃(喃喃地)是喽,我要走了,我长了一双多余的耳朵。

  〔苦伶仃摇晃着走下。

  王龙温敦侯爷,你还是不肯说,不肯相信我吗?

  温敦国舅,您怎么对温敦说出这样的话?为了您,我有十个脑袋。就可以掉十个脑袋。我怎么能不相信您呢!天子国舅,我是怕说了,会叫您生气。

  王龙(急于想知道)说吧,侯爷,我不会生气的。

  温敦(摇头)不,不能说,说了,我也会生气的。

  王龙(恳求地)你先不要为我动怒,你就说了吧,别叫我着急了。

  温敦那,我只好说了。国舅,单于说,王龙是一个不知事理的少年新贵,全凭他姐姐是长安天子的皇后,才弄了个送亲侯。(停住)您看,您生气了。

  王龙我,我没生气。

  温敦(觑着他)他还说了??王龙什么?

  温敦三岁的匈奴娃子,都比您这个王八脑袋聪明得多,您看,您生气了!

  王龙不,不,我不生气,他还说什么?

  温敦他说您是个说不出人话的驴!

  王龙(气得发呆)还有吗?

  温敦他从来不称您送亲侯,更不称您天子国舅,他只叫您王大人。他还??王龙(爆发)这个大坏蛋!原来他是这样。恶毒、阴险,眼里没有朝廷!

  温敦(连忙分辨)送亲侯,您不能当着我的面,这样骂我们的单于。

  王龙(全然不顾)他欺人太甚!我真后悔当初他在长安的时候,没有扣押住他。

  弄得他现在无法无天,居然敢骂天子派来的人。

  温敦(小心地)怎么,朝廷要扣押他吗?

  王龙你忘了,他纵容下面抢了“关市”,目无天子,至今仍未查清。当时,是我奏请天子立刻将他扣押。

  温敦哦?

  王龙非但扣押,依我之见,立刻把他杀了,一了百了!

  温敦为什么没有这么办?

  王龙(长叹一口气)天子失策哇!如今放虎归山,你看他逞强逞能到什么地步!

  温敦(低声)您真是英明,您真看透了他的心了。

  王龙(感觉温敦话里有话)怎么,你还有什么非分之念不成?

  温敦单于是我的大恩人,我对他是忠诚的,可是我想更该对朝廷、对天子忠诚。

  我心中痛苦,我真想说,我又不能说,可是,不说,就是对天子不忠!不孝!

  王龙对!你就对我说吧。你跟我说,也就像跟天子说一样。

  温敦(一横心)送亲侯王龙大人,小侯向您禀报。如今匈奴缓过气了,单于的心已经变了。

  王龙哦,哦!

  〔一阵马嘶声。

  温敦我现在告诉了您,我就是把自己的头放在您的手心里了。您看,这一片望不到边的马群吗?那就是方才单于叫我请萧正使一同看的匈奴好马。

  王龙那马不是送往长安的吗?

  温敦是要去长安。哎!(顿足)不是送去,是要杀去。

  王龙(大惊)什么?

  温敦这是单于叫我练骑兵用的战马。这群马就要入关进犯。

  王龙什么时候?

  温敦(忽然煞住,恐惧地)我不能再说了。除非天子国舅拿几句话作为保证,我才有胆量再说下去。

  王龙你要什么保证?

  温敦方才,您说萧正使告诉您要赶回长安,那是为了什么?

  王龙嗯——,(沉吟一下)好!我告诉你。你可万万不能泄露!天子病了。

  温敦(惊)哦?

  王龙我想是召我们回去商议朝廷大计。你不是说呼韩邪准备反吗?

  温敦不出三个月。

  王龙多少人马?

  温敦不下五万。

  王龙“从哪边进关”?

  温敦鸡鹿寨。

  王龙(忽然英气勃勃)好,一边是天子,一边是单于,你站在哪一边?

  温敦(严肃地)天子国舅,我如果不愿跟朝廷同心,我怎么敢向您报告这样机密大事。呼韩邪单于的剑是时刻悬在我头上的。现在事情紧急,如果天子国舅能迅速禀奏朝廷,在鸡鹿寨内屯兵十万,相机接应,到了那个时候??王龙(兴奋地)到了那个时候,怎么样?

  温敦到了那时候,我便反了单于,投奔塞内。

  王龙(目光闪闪)那么单于呢?

  温敦如果有机会的话,我就把这不义的单于??王龙把他如何?

  温敦(严重地)不是他,就是我,刀总是要见血的。

  王龙(激动了)温敦侯爷,你真是一位豪杰啊!

  温敦我只希望天子国舅明白我的赤胆忠心。

  王龙(兴奋无比)好极了!好极了!我将急禀朝廷。

  温敦(忽然拉住王龙)可是萧正使??? 王龙(得意地)这正是我这个“少年新贵子立功异域的时候。他怎么配参与这样的大事。温敦侯爷,事若成功,我一定禀奏天子,将有意想本到的大位,等着你呢!

  温敦(一躬到地)我愿终生为天子效劳。死而无怨。

  王龙好,好,请起,请起。

  温敦今天晚上在小侯帐内,已经准备好羊羔美酒,胡乐歌舞,请天子国舅一同欢宴。为庆贺昭君阏氏受封晋庙之喜,也为了预祝我们的大事成功。

  王龙好,今晚我定要到你帐中痛饮,小侯告辞了。

  〔王龙趾高气扬地走下。

  温敦(一躬到地)恭送天子国舅。‘〔休勒由布幔后面悄悄上,望着王龙和他的侍卫上马,呼啸驰马而去。

  温敦你看见过没头的骡子走路没有?

  休勒(不解)嗯?

  温敦(用嘴一努)那不是吗?哼,我看刚出壳的鸡也没有这位长安的公子哥儿来得快活。

  休勒(担心地)侯爷,您把话说得太满了,万一漏了底,谎话会把我们淹死的。

  温敦把谎话堆成山,不相信,也会疑心。王龙是汉朝皇帝的小舅子,用他的嘴替我说话,十句里,只要皇帝信一句,呼韩邪的日子就不好过。(阴沉地)可是长安派来的这个女人是不好对付的。

  休勒王昭君吗?

  温敦她敢当着皇帝的面唱那个“长相知”!有这个女人在,我是不能安心的。

  她在呼韩邪身边,汉朝就不会疑心呼韩邪。一定要把她从呼韩邪身边赶开。

  休勒可她就要受封晋庙了,真正作匈奴龙廷的阏氏了。

  温敦(恶狠狠地)不!不能!决不能!汉家女人别想当匈奴的阏氏!(昂首望天)“胡者,天之骄子”!匈奴人的头,向谁也不能低!当初,我帮着呼韩邪打他的哥哥、郅支单于。没想到呼韩邪他现在向汉朝低头称臣了。他还不如郅支单于!

  休勒(伤心地)我的老主人郅支单于,打汉朝多少年,到底被汉军打死了,我成了残兵败将。幸亏侯爷您收留了我。温敦(鄙夷地)你那郅支单于,我跟他打过多年的仗,他有勇无谋,不成大事。

  休勒只有您,才是胡家真正的英主。

  温敦(自负地)只要长安不再信任呼韩邪,我就可以把他干掉。五年之后,我的马头就要指向长安了!那时候,王龙要爬着来见我,舔我的马靴,跪着求我进长安!(抽出宝刀,刀在暮色中闪闪发亮)刀!我的宝刀!

  我的命,我的眼珠子!你就是兵权,你就是威力!有了你;我就可以调动五万骑兵!有了你,我就可以夺取匈奴龙廷!有了你,我就有一切;没有你,我就一切都完了。

  休勒(兴奋地)我手下还有两千郅支单于剩下的剽悍、善战的兵马,我可以随时召来,誓死为您效劳。

  温敦(低下头,缓缓地)我们现在需要粮食、兵器。

  休勒唉,从前要什么,就可以去抢。可现在不打仗了,通关市了,什么都要拿东西去换了。(指远方)你看,多么好的马呀!那一片就是你的,要赶到关市换东西了。

  温敦和亲了!

  休勒讲兄弟了!

  温敦一家人了!

  休勒偏偏有许多人高兴。

  温敦谁?

  休勒所有草地上的牧民、奴隶。

  温敦(发作)那些下等人懂什么!

  休勒唉,还有龙廷上下的主公贵族呢。现在从贵族起,就爱换汉家的东西。

  温敦(昂起头,激愤地)他们都忘了自己的祖宗,自己的身份。我要让他们永远记住!

  〔一个贫苦牧民拿着一张牛皮呼喊着跑过来。

  休勒你是干什么的?

  牧民我是牧羊的。小侯爷,我要到关市,我要去换粮食,换衣服。

  温敦好,你去吧。

  牧民谢谢小侯爷。

  〔牧民跑下。

  温敦(对休勒)拿箭来!(搭弓引箭,一箭射去,就听见外面惨叫一声)让他到关市换汉家的东西去吧!

  休勒(高声大笑)哈哈哈??〔乌禅幕满脸罩着怒气,沉郁地走上。

  乌禅幕(瞥见休勒)你这个癞皮狗,你还在陪着我的儿子。

  休勒(感觉苗头不对)老侯爷,您今天怎么了?

  乌禅幕你做了好事。(盯着他)我以为把狼喂饱,就不吃羊了。可是狼还是狼!

  你当了“当户”,抢劫的本性就是改不掉。

  休勒我怎么了?

  乌禅幕(严厉地)你的事情犯了。三个多月前,你挑唆你的孩子们抢了关市,已经查出来了。

  休勒(跪下)老侯爷,可是这件事??温敦爹爹,休勒不是这样的人。他在我帐下,对龙廷赤胆忠心,不会做这样的事。

  休勒(从温敦的话中得到暗示)老侯爷,我可以对天盟誓,我的心好得像刚刚挤出的新鲜的奶子。您要不信,(撕开自己的前襟)这是亮堂堂的心,我可以一刀刺进去,死给您看!

  乌禅幕(掏出一把尖刀,扔在休勒面前)你现在就死给我看吧!

  〔沉默。

  休勒(畏葸地)老侯爷!

  乌禅幕(目光炯炯)拿起来,死给我看!

  〔休勒只好畏畏缩缩地拿起那把尖刀。

  温敦爹爹,让他活着,他是儿子的得力的人。

  乌禅幕他是害你的人!(对休勒,气忿地)做了这样的事,休勒,你还不死!

  你丢尽了匈奴人的脸。(夺过休勒手中的刀,对准他,就要刺下去)

  休勒老侯爷,饶命??温敦(拦住乌禅幕)爹!有话好说!(抢过那尖刀)

  乌禅幕来人,把他押下去。

  〔卫士们上,押住休勒。

  休勒(一面走,一面回头)老侯爷,老侯爷!

  乌禅慕(鄙夷地)看你那怕死的样子,你还配当个贵族!滚开!

  〔休勒被押下。乌禅幕气得坐在石礅上,沉默不语。

  温敦(不知所措,窥望着父亲)爹爹!

  乌禅幕(忽然立起,盯着儿子)你为什么做出这样不要脸的事情?

  温敦(有些惶恐)爹爹,您对儿子说的是什么?

  乌禅幕(抑压着怒火)鬼东西!我看透了你,这件事你是主谋,没有你,没有你的命令,这个癞皮狗是不敢做的。

  温敦(急切地)怎么?他知道了吗?

  鸟禅慕(严厉地)他,他是你的单于!

  温敦(改口)呼韩邪单于已经知道了吗?

  乌禅幕你不要管,我不做你的同谋。(痛楚地)我再也没想到,你会做出这样的事!啊,不、不!(打自己的头)我是该想到的啊。(忽然恐惧向他袭来,他逼视着儿子)我问你,你的用心是什么?

  温敦(笑着)我的用心?爹爹,我什么时候做事用过心。

  乌禅幕温敦,你狡猾不过去。我的三个儿子数你坏,偏偏就留下你活着!

  你今天对我说慌,明天就休想再见到太阳。

  温敦爹,斧子再快,不砍自己的木头把。

  乌禅幕你说实话。(温敦不语,乌禅幕大吼)你说!

  温敦(低声、服从地)就是想抢。抢惯了,拿东西换,心里不痛快。

  乌禅幕你知道那时呼韩邪单于正在长安吗?

  温敦(沉默)??乌禅幕你知道你这样做会给他带来什么吗?

  温敦(沉默)??乌禅幕你知道呼韩邪单于是我们匈奴的恩主吗?

  温敦(无赖地)爹爹,我就是“贪”,贪便宜惯了。

  乌禅幕我的马群怎么出了你这样一只疯骆驼!如果你的两个哥哥没战死??,(长叹一声,抬起头,盯着温敦,缓缓地)你过来。(温敦走近,乌禅幕猛然对他狠狠一拳)我恨不得这一拳擂死你。

  温敦(气得发抖,摸着痛处)我背上还有我小的时候,你打的伤疤,那时候,没叫你打死,现在你打不死我了!

  乌禅幕我要亲口告诉呼韩邪,你是主犯。

  温敦哼,你真的那样爱你的女婿,爱你的呼韩邪大单于吗?你把我最聪明的姐姐嫁给他;你把我们全家的家业丢下不管;你日夜辛苦,帮他筹划,杀败了那许多单于。你的两个儿子都为他战死了,我的姐姐也故去了,我们全家为他打了二十年的仗。告诉我,这是为了什么?

  乌禅幕他是一个好太子,是全匈奴都爱戴的人。别的那些单于是残暴无道的。

  温敦他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他得到了匈奴的龙廷。

  温敦那么我们呢?

  乌禅幕我们得到了看得远,想得周全的主子。

  温敦你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牛羊健壮了,草原上飘荡着奶茶的香气,匈奴人不用再去打乱仗。

  我可以安心升天了!

  温敦可我得到了什么?

  乌禅幕刀痕横在脸上,是你的荣光;忠心为单于,对得起胡家祖先,是你的好名声。

  温敦爹,你错了!你在单于心里是个不中用了的老侯爷。

  乌禅幕你胡说!

  温敦我得到的,不过是龙廷里数不上的左大将。

  乌禅幕你这刁钻古怪的东西。我们家德高望重。呼韩邪单于保护我们、信任我们。

  温敦(尖酸地)信任?姐姐死了,你的女儿死了!没有人拴住他的心。姐姐在他心上的位置,叫一个汉家女人占去了!你不替姐姐难过吗?

  现在他靠的是汉人,不是我们了。

  乌禅幕(怀疑地)你究竟想什么?你心里藏着什么?你要在我心里挑唆些什么?

  你说呀!你说呀!(温敦又闷声不响,乌禅幕气极)你这个鬼!你要葬送我乌禅幕全家!我不能让你这样做!

  温敦你要告诉呼韩邪吗?他是不会饶过你的儿子的。爹,我是不怕死的。

  可我死了,我告诉你,爹!你身边就一个亲骨肉都没有了。没有我,你就是一个孤孤单单的老头子。想想吧,你闹了一辈子,身边一个亲人都没有,你过得下去吗?你过得下去吗?

  〔外面高喊:“单于圣驾到!”

  〔呼韩邪应声上。后随卫士兵。

  呼韩邪(对乌禅幕)我已经告诉萧育正使,我们把抢关市的人捉住了。(望见温敦)哦,温敦,你也在这里。

  乌禅幕(考虑着)那么就要告诉萧育正使,我们如何发落了。

  呼韩邪(郑重地)是的。(对温敦)你在一旁听着吧。

  乌禅幕传休勒!

  〔卫士押休勒上。

  休勒单于,大单于,撑犁孤突①单于!

  呼韩邪你的孩子们干的事,你知道吗?

  休勒休勒不知道。

  乌禅幕你撒谎。传犯人。

  〔卫士们拥推两个捆绑着的年轻匈奴贵族上。苦伶仃也跟在后面走上。

  二贵族叩见单于。

  乌禅幕(对犯人指休勒)你们认识他吗?

  二贵族爸爸!我的爸爸!

  休勒(对他的儿子)你们——?

  二贵族爸爸,我们招了。

  一贵族爸爸,我们承认了。

  休勒你们这两个东西!

  二贵族我们抢了关市。

  休勒跪下!求单于饶命吧。单于,念他们年幼无知,宽恕了他们吧!

  呼韩邪你想能宽恕得了吗?

  乌禅幕(颤巍巍地)说,孩子们,谁指使你们抢关市的?

  温敦(忽然插嘴,一面望着乌禅幕,一面盯着年轻贵族)对,说,谁指使你们的?

  二贵族(恐惧)谁、谁指使我们的?

  温敦(威胁地)你们好好想想!

  〔二贵族望着温敦凶狠的脸。

  呼韩邪(对乌禅幕)抢关市的人,照例应该如何?

  温敦应该杀头,爹爹,是吧?

  乌禅幕(望着温敦,犹疑)??呼韩邪(询问地)老侯爷?

  乌禅幕(望着呼韩邪)单于,按龙廷大法,是该杀头。

  二贵族(惊惧)爸爸!爸爸!

  呼韩邪好吧,拉下去斩!

  休勒斩!

  ① 匈奴语: 天子。

  二贵族(向休勒)爸爸,救我们!救救我们啦!

  〔卫士一拥而上,押住他们。

  一贵族(嘶喊着)爸爸,你不能不救我们!你不能不??休勒(一拳将其子打昏)

  你这狼心狗肺,对不起单于的东西。

  〔休勒的两个儿子,被卫士拖下。

  苦伶仃(自语)打鱼,打鱼,只抓小鱼,放跑大鱼。

  呼韩邪(呵斥)苦伶仃,你住嘴!(向帐外)把他们斩了!

  乌禅幕(内心十分矛盾)单于,这件事就这样完了吗?

  温敦(止住他)爹爹!

  呼韩邪温敦,你有什么话要说?

  温敦我,我是说,单于您是圣明的。

  乌禅幕(犹豫地)单于,那么就这样禀报天子吗?

  呼韩邪(安慰地)老侯爷,不要多想了,你放心吧。(决断地)不要问下去了,就这样了案。告诉他们,斩!

  〔外面鼓声号声。卫士上。

  卫士启奏单于,已经正法。

  呼韩邪休勒,你要好好教训你的家里人。你听懂了吗?

  休勒(跪下)叩谢单于大恩大德,休勒永远不忘。

  〔休勒下。

  呼韩邪老侯爷,请告诉萧正使,说抢关市的犯人已依法处理,请上报长安。

  乌禅幕是。单于,老臣有一个请求。现在汉、胡和好,天下太平,左大将的兵权应该收归龙廷。(目视儿子)左大将温敦应该立刻交兵。

  〔温敦大吃一惊。乌禅幕紧紧盯视着他。

  呼韩邪(看一看他们父子,沉吟一下)老侯爷说得很对。(和蔼地)左大将温敦,让我们共享太平吧。

  乌禅幕感谢单于!温敦,你现在就交出调兵的宝刀。

  温敦(一直狠狠地咬着牙低着头,这时突然抬起头来,一副忠诚爽朗的样子)

  温敦早就想交还龙廷军马。(解下刀来,两手呈上)单于,这是调兵的宝刀,应该交给单于的新阏氏掌管。

  呼韩邪(接下刀,交给卫士长拔都)左大将温敦,你随我血战多年,功劳很大。

  现在我封你为右谷蠡王,除原有的草地外,加管阴山右方草地。

  乌禅幕单于,您对他恩宠太深了,不要再加封他了。

  呼韩邪老侯爷,你们一家人待我恩情似海。草地上有我,便有你们一家。

  乌禅幕(感动地)单于,您对我全家的爱护,我至死不忘。温敦,跪下,谢恩。

  温敦(立刻跪下)单于千岁,千岁,千千岁。您的大恩,温敦永世不忘。

  呼韩邪(很疲乏的样子)我有点不大舒服。

  温敦速传医官。

  呼韩邪不用了。(对所有的人)你们去吧,我想歇一歇。

  〔乌禅幕父子二人下。卫士们退下。

  〔天空中霞光敛去,天色渐渐暗下来。

  苦伶仃(轻声地)单于,您不好过吗?

  呼韩邪我这里(抚胸)有一点闷。

  苦伶仃(走上前)单于,您做错了一件事。

  呼韩邪(一字一顿地)我知道。(嘘一口长气)但是这不能问下去的。问下去罪名就会落到温敦头上。那么,怎么办呢?难道也用大法吗?他是玉人的弟弟,是老侯爷唯一的儿子。

  苦伶仃(思虑地)可是不问,单于知道他心里藏的是什么念头吗?

  呼韩邪我想,头一个是贪心,第二是不满,不满意我,不满意中原朝廷,不满意我归顺天子,不满意我娶来汉家阏氏。

  苦伶仃单于,有一句话:魔鬼钻进谁的脑子里,谁就会变成魔鬼。单于,难道您相信他不会再出乱子?

  呼韩邪(烦恼地)难道我能把我的左大将斩了吗?把为我立过汗马功劳的人斩了吗?难道我能把玉人的亲弟弟斩了吗?我能忘记她临死前嘱咐我保护她的全家的一句、一句的话吗?

  苦伶仃我是个小丑,不懂得什么,只会陪您玩笑。可是我怕您救的是条蛇,它是不会感激您的。

  呼韩邪你呀,伶仃,你是有你的道理的。但是,你想想,这里离开长安万里迢迢。长安如果知道抢关市的,不是一两个贵族败类,而背后有我的亲信,一个掌管龙廷兵马的左大将,长安会怎样想我?怎么再能相信我呢?

  苦伶仃单于,长安天子不是说要“长相知,不相疑”吗?

  呼韩邪朝廷上的事情是复杂的。你是个奴隶,不知道皇帝、大官们是怎么办事情的。你聪明,你忠诚,但是你究竟不能懂我们的事情。

  苦伶仃可是单于??呼韩邪(不想再谈,忽然)玉人已经离开我一年多了。(渴望地)如果她在的话,我就会知道我该怎么办。我也就明白我刚才办得对或者不对了。(徘徊)没有人谈,没有人商量,没有人能跟我说说心里的话;对于一个单于,这是多么苦的事啊!玉人,我是多么想你啊。(忽然)伶仃,去叫人备马。

  苦伶仃您要出去吗?

  〔呼韩邪不语,忧郁地走进帐去。

  〔苦伶仃望着他的背影,叹口气,向另一方走下。

  〔这时,草原上一片安宁,只听见虫声唧唧。金色的圆月,从东方徐徐升起,逐渐变成银色。

  〔悠扬、哀怨的胡乐,不知从哪里,随着一阵风传过来。

  〔空场。

  〔王昭君和阿婷洁披着一身月光,轻盈地走上。后面随着盈盈、戚戚、匈奴侍女和身佩武器的匈奴女兵。

  〔阿婷洁是呼韩邪单于的妹妹,温敦的妻子,约三十二岁。她刚健美丽,性情爽快、坦白、诚挚,是一个从忧患灾难中长成的女人。她随她的哥哥呼韩邪和丈夫温敦,受过苦,打过仗,带着一群勇敢的匈奴姑娘,引弓骑马,善攻善战,是一个出色的女将。

  〔她与王昭君站在一处。王昭君显得比较文静而好沉思;阿婷洁就显得比较豪放、热情。

  这两个女人各自有着汉和匈奴妇女的特点和美。

  〔匈奴的贵族们都称阿婷洁为“龙廷上的明珠”。

  王昭君(仰望)好圆的月亮啊!大公主。

  阿婷洁(忽然挽起昭君的双手,端详着她,喜悦地)你真好,我的新嫂嫂,我真喜欢你。今天下午骑马射箭,你没累着吗?

  王昭君(欢快地)不累,阿婷洁大公主。我喜欢学。

  阿婷洁嫂嫂,你学得很快,你聪明极了。

  王昭君是你教得好,大公主。

  〔这时,二人已走到布幔前,阿婷洁停住脚步。

  阿婷洁(回头向匈奴侍女们)你们下去候令。

  侍女们是。(向昭君和阿婷洁行礼)阏氏!大公主!

  王昭君盈盈,你们也下去吧。

  盈盈是。娘娘。那们我们在外面守候。(向昭君、阿婷洁施礼)

  〔盈盈、戚戚和匈奴待女、女兵们下。

  阿婷洁(郑重地)昭君嫂嫂,你吩咐我办的事,我已经办好了。

  王昭君(兴奋地)哦,在哪儿?

  〔阿婷洁走到布幔前,拉开布幔。我们眼前现出一座轻纱的幕帐。幕帐中,立着玉人的石像,神情庄重优美,仿佛在微笑,在聆听。她全身洁白晶莹,如月下积雪。

  阿婷洁你看!

  王昭君(惊异地望着)这就是??阿婷洁(点头,望着石像)这就是我故去的嫂嫂玉人阏氏的像。她死后我哥哥叫巧手的匠人雕的,就放在这里。(看看昭君)你来之前,我哥哥把它送到大青山里去了。

  王昭君(凝神看着石像,不禁赞叹)哦,这就是她!她多么美丽,简直像神仙一样。

  阿婷洁(带着深厚的感情)这是她年轻时候的模样。她十八岁嫁给我哥哥,那时我才九岁,是她把我带大的。后来她又把我嫁给她最疼爱的小弟弟温敦。她对我们就像母亲一样。王昭君是啊,她的神气这样慈祥。

  看!她好像在听我们谈话。

  阿婷洁(感慨地)昭君嫂嫂,你现在来是太平日子了。玉人嫂嫂一辈子可受过不少苦。那些年匈奴打乱仗,她跟着我哥哥东征西讨,自己带兵打仗,她是劳累死的。

  王昭君哦,她还是一名女将?

  阿婷洁嗯,她在战场上勇敢极了。我拉弓射箭都是她教的。她是我哥哥温柔的妻子,又是他最得力的帮手,我哥哥一时也离不开她。

  王昭君(入神地听着,深思地)他们是这样的患难夫妻啊!怪不得单于的神情总是那样忧伤,他失去了这样一位阏氏。

  阿婷洁(对昭君微笑着)你知道吗,昭君嫂嫂,是玉人阏氏把你接来的。

  王昭君(惊讶)怎么,是她!她把我接来的?

  阿婷洁她常说,三十多年的经历叫她明白了一个道理,匈奴要太平,百姓要过好日子,一定要和汉朝和好。她临死的时候吩咐我哥哥,嘱咐我哥哥,嘱咐我们大家,要迎一位汉家姑娘来代替她,把匈奴和汉结成一家。

  王昭君(深深感动,对石像)玉人哪,你是一位这样智慧、贤明的阏氏啊!原来你是这样期望我!(沉默片刻,转向阿婷洁,微微叹息)大公主,我怕,我真怕不能代替玉人阏氏。

  阿婷洁(热情地)不,你能!我的新嫂嫂。虽然你来的日子不多,我已经看出来你聪明、善良。你不小气,你叫我把玉人嫂嫂的像搬回来,我就明白你的心肠是多么好。

  王昭君(真诚地)我看出单于怀念玉人阏氏,我只想让他高兴一点。

  阿婷洁(高兴地)对,只有真爱自己丈夫的女人,才说得出这样的话。我真高兴!你是爱我哥哥的,是不是?

  王昭君(在这样的率直的妇女面前,还不免羞涩,但也坦白地)是。他是那样明智、勇敢、真诚,是个真正的英雄。

  阿婷洁我看他很喜欢你。

  王昭君单于对我很和气,很尊重,他??(迟疑不说了)

  阿婷洁(爽朗地)昭君嫂嫂,你有话就跟我说,我们是亲姑嫂,自己人!过去我有什么话都和玉人嫂嫂说,她死以后,我就没人可说了,真是闷得慌。昭君嫂嫂,你来了,我又有了能说心里话的亲人了。我告诉你一句心里话,好吗?我的丈夫温敦是个非常好的人。他的心好,慷慨大方,打起仗来勇猛得像狮子,为了我的哥哥,他连自己的命都不顾。(略顿一下)他就是脾气不好,发起火来,周围的人都害怕极了。可是他从来不对我发火,总是像新婚的时候一样和气。十几年了,我们从来没吵过嘴。你看,稀奇吧?

  王昭君大公主,你有福气。

  阿婷洁真的,女人活一辈子,有这样一个丈夫,是福气。可是??,有些心里话,跟他也谈不起来,他和我在一起不大说话的。

  王昭君(不觉共鸣地)是呵,单于也是不爱说话,我常常觉得他像是没看见我似的。

  阿婷洁(笑起来)你不知道,昭君嫂嫂,匈奴男人都是这样的脾气。他们对妻子话不多,但心里是热的。你多跟他亲近些,他一定会爱你的,怎么能不爱这样可爱的人呢!

  王昭君谢谢你,大公主!我来到这儿,什么都不懂,开头,心里真有些不安。

  亏了你,处处教我,你待我真好。大公主,在名分上我虽然是你的嫂嫂,心里我觉得你是我的姐姐。

  阿婷洁那我可不敢当。(握住昭君的手)昭君嫂嫂,你是汉,我是胡,可我觉得我们的心是一样的。

  〔呼韩邪从锦帐中缓步走出,身穿披风。

  王昭君(一眼望见呼韩邪)单于来了。他一个人,要到哪儿去?

  阿婷洁(轻声地)嫂嫂,你去和他谈谈话,我先走了。

  〔阿婷洁向王昭君轻轻一笑,自己转身下。

  〔昭君转头望望呼韩邪,还是随阿婷洁走下。

  〔呼韩邪沉思地走来,在舞台中间站住。草原上夜色宁静,月光如水。

  〔呼韩邪一抬头,望见浴在月光中的玉人像。

  呼韩邪(惊异)怎么,玉人!我正要去找你,你却来了。(不知不觉地,半跪下来)

  我的玉人哪!你到底来了!

  〔马嘶声。苦伶仃上。

  苦伶仃单于,马备好了,您还去大青山吗?

  〔呼韩邪摇摇头。他用手托着前额,低下了头,仿佛对着玉人在祷念着什么。

  〔阿婷洁轻轻地推着王昭君上。她指着呼韩邪,又向昭君点点头。

  〔阿婷洁与苦伶仃走下。

  〔王昭君一抬眼,面前是沉浸在哀思中的呼韩邪,她一声不响,望着他。

  王昭君(缓缓地)

  呼韩邪,呼韩邪单于啊!

  他在想些什么?

  啊!他在想些什么?

  一双眼睛像江水没有扬波。

  沉静的江水呀,你是那样温和,我真想知道在沉静的波面下,流动着什么。

  我是巫山下的女儿,一个并不出色的姑娘。

  千里迢迢,天子派我来,千里迢迢,你迎来了我。

  我来,是为了两家百姓的欢乐。

  萧正使一路上告诉我,要入境问俗,要少说话,话多惹事多。

  对龙廷贵族要谦逊。

  对单于要顺和。

  我答应做了的,我都做。

  可是,为什么,我心头总觉得这样的寂寞。

  我也看到疑惑。

  萧正使还叫我不要器,尤其不要当着单于流泪,他说:我这是到家了,该快乐了。

  啊,我的家,我的家不是在秭归吗?

  长江就从我的家门前流过,我真想长江啊,想坐在江边,洗着衣服,唱着歌。

  这里是一片碧草,望不到尽头,说心里话,我也很喜欢这儿的风光,我也喜欢阿婷,她也喜欢我。

  可是,在这个家里,我仍然感到,我只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

  这里的人对我笑,对我恭敬,对我周到,我都感觉。

  然而,从他们的眼睛里,我也看到疑惑。

  在这个龙廷里仿佛有什么东西,很难捉摸。

  单于对我是和气的,可是,奇怪,他像一匹高贵的骏马,那样的不爱开口,我简直不知道,他心里是怎样看我。

  现在,他就在我的身旁。

  单于啊,你原来和我是远隔万里的,长安叫我近在你身边。

  如今,就在你身边了,为什么你对我又像是远隔万里?

  为什么??啊,他说话了。

  〔月光下风吹过来,青草拂动。远远的湖边上,有几处点点的燎火,那是匈奴贵族们还在喝酒、唱歌。

  〔呼韩邪缓缓抬起头来,月光照着他,他的脸诚挚庄严,一双明亮的眼睛闪着光采。

  呼韩邪一年了,我的玉人,你死去有一年了。

  一年前,你一直同我日夜相伴。

  同生死,共患难。

  你看见我年轻的时候,无家可归的时候,我被叛逆的贵族们抛弃的时候,还有我那残暴的哥哥郅支单于,把我践踏在脚下的时候。

  是我,这样一个被人夺去了宝座的太子,投奔到你的草地上。

  是你,和你的父亲,还有左地的贵族们;把故乡、财产、朋友、家都抛开,帮着我,帮着我一同起事,讨伐那些叛逆的妖魔。

  二十年了,你跟着我,我们几乎是同吃一口饭、同喝一碗水。

  在多少次失败、苦难的时候,你总是把最后一块肉干让给我,在亲信们都对我反目的时候,你呀,忠诚的玉人哪,你安慰我,你为我出主意,为我安排,叫我重新有了勇气。

  有了你,我在疑难的时候,我知道有人可以问,有了你,我在失败的时候,我知道有人还会给我力量。

  如今,你走了,在这广阔的草地上,仿佛就剩下我自己,一个没有真正的知心的单于。

  玉人哪,一年多了,为什么我这样想念你,你,就是不肯来?

  我没有一夜能梦见你。

  玉人,我是听了你的嘱咐,和汉朝和亲,是你叫我迎来,一个汉家的女子。

  她来了,一个年轻的、我还摸不清楚的汉朝公主。

  我和她并不常见,她很少说话,我对她也说不出什么。

  为了“汉胡一家”,长安派遣她来;为了“汉胡一家”,我迎她到了草原。

  玉人哪,就是这样一件简单明白的事情。

  为什么,我的玉人,你在我的梦里都不肯来。

  难道听了你的话,迎了新人来,你就从此不肯见我。

  我的玉人哪,我的永远不能忘记的玉人哪!

  〔韩邪深情地望着纱帐里的玉人,走过去??。

  〔王昭君默默地望着他们。

  王昭君玉人,草地上美丽的玉人,我是多么羡慕你。

  你有了这样一个忠诚刚强的丈夫。

  我来了,你生气吗?

  我来了,是想替你,替你在他身边帮助他。

  玉人,我听说你一直是爱汉家,要和汉家和好的;我来了,也是为了完成你留下的心愿。

  我知道了,是你让单于接我来的,我感激你。

  可是,玉人哪,我遇见了困难,我不大明白,你所爱的他的心。

  他的心对我是关着的。

  我是一个开朗、简单、心直的姑娘;我约束自己,不许我多说话,我娘家告诉我“少说多看”,这是所有后宫的规矩。

  可是为什么,他对我就是礼貌、微笑,没有别的。

  难道真像阿婷洁大公主所说的,胡人夫妻间,语言这样稀少?

  啊,湖水有多深哪,他就有多深。

  我多想听听他心里面的声音。

  玉人哪,你是爱他的,看你的眉眼,就知道你是仁慈的,开朗的,你是希望他幸福。

  告诉我,怎么样可以让他明白我的心?

  是按照后宫的规矩,默默地,不作声,哑巴一样地恃候着他?

  还是按照我的性情,像你一样地和他在一处?

  告诉我吧,我爱的,就是你所爱的。

  凭着这一点,我知道你一定会告诉我。

  (痛苦地)玉人哪,我是多么羡慕你!

  在他心里,你虽然死了,却明明是活着的;我明明是活着的,却仿佛已经是不在了。

  〔王昭君坐在石墩上,望着明净清澈的皓月。

  〔呼韩邪转过身来,忽然瞥见月下的王昭君。他诧异地望着这个美丽的、年轻的汉家姑娘。

  呼韩邪(缓缓走到王昭君背后)

  啊,她来了。

  为什么她坐在这里,一个人,冷清清。

  她在想着什么?

  是想家?想汉朝了吧。

  三个多月了!

  我仅仅几次跟她在一起,每次她总是不说话;可是,明明在长安殿上,她不是这样。

  让我看看她,再仔细看看她。

  多么年轻,多么聪明!

  我身边坐着的是汉宫最美的女人,真像是草原上最美的马驹。

  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第一次见她,她抬起头来,那一眼像春天的湖水。

  啊,美丽的年轻的公主,你在想些什么?

  三个多月了,我还没听见她吐出心里的话。

  王昭君(独自)不,我不能再等了,我相信阿停洁的话。我要说,说出我心里要说的。

  呼韩邪(独自地)不,我不能冷淡一位汉家公主!让我探一探她心里究竟藏着什么?(走到昭君面前,轻轻地)昭君阏氏,你穿得少了吧?

  王昭君(惊醒,立起)单于,不冷。

  呼韩邪草地的夜晚还是凉的。

  王昭君单于冷吗?

  呼韩邪(微笑着)匈奴人是不大怕冷的。喜欢我们的草原吗?

  王昭君喜欢,喜欢得很,夜晚的草地也是美的。

  呼韩邪是,美得很。(望着月下的草原)我很高兴阏氏喜欢。

  王昭君听人说,过去草原上常常打仗、流血、死人。

  呼韩邪谁和你这样讲?

  王昭君阿婷洁大公主。她说现在好了。单于,我希望草原永远这样美,这样安宁。

  呼韩邪哦。(沉思了片刻)阏氏,想长安吗?

  王昭君(老老实实地)想。我是从长安来的。

  呼韩邪噢,还想什么?

  王昭君还想长江,株归——我生长的地方。

  呼韩邪那个地方远吗?

  王昭君远得很,比长安还远呢。

  呼韩邪阏氏,你口直得很。为什么在我面前你要说你想念故乡呢?

  王昭君(微笑)我心里有什么,难道就不应该对您讲吗?

  呼韩邪对,说得对。(称赞地)有什么说什么,我喜欢这样的脾气。你多大岁数了,阏氏?

  王昭君十九岁,单于。

  〔沉默。草原上,不断传来夏夜嘤嘤的虫鸣。透明的轻云时而从月下飘过。大地一忽儿暗了,一忽儿又明亮起来。

  王昭君月亮圆了。

  呼韩邪又圆了。一—昭君阏氏,你来到匈奴不后悔吗?

  王昭君单于,我是自愿请行,来到胡地的。

  呼韩邪(惊讶)什么,你是自愿来的?

  王昭君我是带着整个汉家姑娘的心来到匈奴的。

  呼韩邪哦,整个汉家姑娘的心?

  王昭君单于,我没有像您那样看过那么多回圆月,我一生说的话,不及你一天说的多,说得好。

  呼韩邪(旁白)啊,多么明亮的眼睛!

  王昭君但是,比这月亮还亮的,是女人的心;比这圆月还满的,是一个女人希望得到的恩情。

  呼韩邪(旁白)哦,她这样想。

  王昭君比你骑马奔跑过来的路还长的,是一个女人对她的丈夫的情意。

  呼韩邪(走近)你为什么不早说?

  王昭君善良的人才知道一个女人的真心。

  呼韩邪(旁白)多么像玉人说的话。(对王昭君)年轻的阏氏,从前我的心也是为一个人跳着的,但是,那个人死了。

  王昭君我知道这是多么大的不幸。

  呼韩邪哦,你知道?

  王昭君她的名字也好——“玉人”。

  呼韩邪(惊愕)谁告诉你的。

  王昭君阿婷洁大公主。(忽然)我们汉人有一句话:“将缣来比素,新人不如故。”这就是说,新人虽好,总不及旧人。

  呼韩邪(高兴起来)对,对,你怎么懂得这样多!可是??王昭君怎么样,单于?

  呼韩邪也看什么样的新人了。

  〔苦伶汀和盈盈静静地上。

  呼韩邪昭君阏氏,你不怪我谈起从前的阔氏吧?

  王昭君为什么?

  呼韩邪因为你??你也是一个女人。

  王昭君单于,为什么要怪?我只有喜欢。您能不忘记玉人,难道有一天您会忘记我?对人忠诚的人,也应该对他忠诚。

  呼韩邪可是我的忠诚已经给了一个??王昭君(真挚地)忠诚的男子是少的,忠诚的单于岂不是更少。单于啊,我为什么不喜欢。

  呼韩邪(喜悦地)奇怪,我眼前出现了什么?我去迎的是一个汉家公主,接来的却是我想要的女人。

  王昭君(也喜悦地)单于啊,您来领我见玉人吧。

  呼韩邪(还是有些不安)可以。可是她,她在??音伶订(一直是高兴地听着)

  她就在眼前。

  呼韩邪你!

  苦伶仃(笑着)玉人间氏的像,就是昭君阏氏告诉阿婷洁大公主搬来的。

  呼韩邪(惊喜)哦!是你,昭君!

  王昭君(诚恳地)让她有时也能安慰安慰你,我多么希望看见你的笑容。

  呼韩邪(不觉仔细地注视她的眉眼)昭君,昭君。怪不得我一见你,便觉得在哪里见过,原来你的眼睛多么像她,她又多么像你,昭君阏氏啊!

  王昭君(转向盈盈)盈盈,你把合欢被拿来。

  〔盈盈下。

  〔汉官廷细乐,抑扬顿挫地奏起来。盈盈捧着合欢被复上。

  王昭君单于,您来看,这是一床合欢被。上面绣着双鸳鸯,里面放着“长相思”。

  呼韩邪“长相思”?

  王昭君我们汉家姑娘把丝绵叫作“长相思”。这四面系着的都是“结不解”。

  呼韩邪“结不解”?

  王昭君我们汉家姑娘把这四边上的花结叫作“结不解”。长相思,结不解。

  呼韩邪叫它拉不断,扯不开。

  王昭君(笑着)是啊,单于。您总是要出巡打猎的,让这床“合欢被”常陪着您,让我们永远长相知!

  呼韩邪好极了,长相知啊,长相知!(接下合欢被,交给苦伶仃)

  〔在这段对话中,远远汉家宫女唱着:文采双鸳鸯,裁为合欢被,着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呼韩邪望着年轻美丽的昭君阏氏,忽然沉醉在对她的情感中。

  〔温敦从帐外进,看到单于与昭君,他愣了一下。犹豫了片刻,走上前。

  温敦呼韩邪单于,昭君阏氏,小王子婴鹿在大公主帐里,等着拜见新母亲。

  呼韩邪(点了点头,向昭君探问地)昭君阏氏??王昭君(欢悦地)单于,让我们去看他吧。

  〔呼韩邪笑着和昭君走下。后跟盈盈与捧着合欢被的苦伶仃。

  〔温敦望着走去的呼韩邪和王昭君。

  〔休勒上。手里拿着一把利斧和毒药。

  休勒听您的吩咐,毒药和斧子都准备好了。

  温敦去吧。

  〔休勒下。

  温敦(阴森地)长相知,长相知,看你们相知到几时!

  ——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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