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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序 幕

  秋天的傍晚。

  大地是沉郁的,生命藏在里面。泥土散着香,禾根在土里暗暗滋长。巨树在黄昏里伸出乱发似的枝芽,秋蝉在上面有声无力地振动着翅翼。巨树有庞大的躯干,爬满年老而龟裂的木纹,矗立在莽莽苍苍的原野中,它象征着严肃、险恶、反抗与幽郁,仿佛是那被禁皓的普饶密休士,羁绊在石岩上。他背后有一片野塘,淤积油绿的雨水,偶尔塘畔簌落簌落地跳来几只青蛙,相率扑通跳进水去,冒了几个气泡;一会儿,寂静的暮色里不知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断续的蛙声,也很寂寞的样子。巨树前,横着垫高了的路基,铺着由辽远不知名的地方引来的两根铁轨。铁轨铸得像乌金,黑黑的两条,在暮霭里闪着亮,一声不响,直伸到天际。它们带来人们的痛苦、快乐和希望。有时巨龙似的列车,喧赫地叫嚣了一阵,喷着人星乱窜的黑烟,风掣电驰地飞驶过来。但立刻又被送走了,还带走了人们的笑和眼泪。陪伴着这对铁轨的有道旁的电线杆,一根接连一根,当野风吹来时,白磁箍上的黑线不断激出微弱的呜呜的声浪。铁轨基道斜成坡,前面有墓碑似的哩石,有守路 原野人的破旧的“看守阁”,有一些野草,并且堆着些生锈的铁轨和枕木。

  在天上,怪相的黑云密匝匝遮满了天,化成各色狰狞可怖的形状,层层低压着地面。

  远处天际外逐渐裂成一张血湖似的破口,张着嘴,泼出幽暗的赭红,像噩梦,在乱峰怪石的黑云层堆点染成万千诡异艳怪的色彩。

  地面依然昏暗暗,渐渐升起一层灰雾,是秋暮的原野,远远望见一所孤独的老屋,里面点上了红红的灯人。

  大地是沉郁的。

  〔开幕时,仇虎一手叉腰,背倚巨树望着天际的颜色,喘着气,一哼也不哼。青蛙忽而在塘边叫起来。他拾起一块石头向野塘掷去,很清脆地落在水里,立时蛙也吓得不响。他安了心,蹲下去坐,然而树上的“知了”又舌噪地闹起,他仰起头,厌恶地望了望,立起身,正要又取一个石块朝上——遥远一声汽笛,他回转头,听见远处火车疾驰过去,愈行愈远,夹连几声隐微的汽笛。他扔下石块,嘘出一口气,把宽大无比的皮带紧了紧,一只脚在那满沾污泥的黑腿上擦弄,脚踝上的铁镣恫吓地响起来。他陡然又记起脚上的累赘。举起身旁一块大石在铁镣上用力擂击。巨石的重量不断地落在手上,捣了腿骨,血殷殷的,他蹙着黑眉,牙根咬紧,一次一次捶击,喘着,低低地咒着。前额上渗出汗珠,流血的手擦过去。他狂喊一声,把巨石掷进塘里,喉咙哽噎像塞住铅块,失望的黑脸仰朝天,两只粗大的手掌死命乱绞,想挣断足踝上的桎梏。

  〔远处仿佛有羊群奔踏过来,一个人“哦!哦!”地吆喝,赶它们回栏,羊们乱窜,哀伤地咋哮着,冲破四周的寂静。他怔住了,头朝转那声音的来向,惊愕地谛听。他暮然跳起来,整个转过身来,面向观众,屏住气息瞩望。——这是一种奇异的感觉,人会惊怪造物者怎么会想出这样一个丑陋的人形:头发像乱麻,硕大无比的怪脸,眉毛垂下来,眼烧着仇恨的火。右腿打成瘸肢,背凸起仿佛藏着一个小包袱。筋肉暴突,腿是两根铁柱。身上一件密结纽拌的蓝布褂,被有刺的铁丝戳些个窟窿,破烂处露出毛茸茸的前胸。下面围着“腰里硬”,——一种既宽且大的黑皮带,——前面有一块瓦大的钢带扣,贼亮贼亮的。 他眼里闪出凶狠,狡恶,机诈与嫉恨,是个刚从地狱里逃出来的人。

  〔他提起脚跟眺望,人显明地向身边来。”哦!哦!”吆喝着,“咩!咩!”羊们拥挤着,人真走近了,他由轨道跳到野塘坡下藏起。

  〔不知为什么传来一种不可解的声音,念得很兴高采烈的!“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一句比一句有气力, 随着似乎顿足似乎又在疾跑的音响。

  〔于是白傻子涨得脸通红,挎着一筐树枝,右手背着斧头,由轨道上跳跳蹦蹦地跑来。他约莫有二十岁,胖胖的圆脸,哈巴狗的扁鼻子,一对老鼠眼睛,眨个不停。头发长得很低,几乎和他那一字眉连接一片。笑起来眼眯成一道缝。一张大嘴整天呵呵地咧着;如若见着好吃好看的东西,下颚便不自主地垂下来,时而还流出涎水。他是个白痴,无父无母,寄 在一个远亲的篱下,为人看羊,斫柴,做些零碎的事情。

  白傻子 (兴奋地跑进来,自己就像一列疾行的火车)漆叉卡又,漆叉卡叉,……(忽而机车喷黑烟)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忽而他翻转过来倒退,两只臂膊像一双翅 膀,随着嘴里的“吐兔”,一扇一扇地——哦,火车在打倒 轮,他拼命地向后退,口里更热闹地发出各色声响,这次 “火车头”开足了马力。然而,不小心,一根枕木拦住了脚, 扑通一声,“火车头”忽然摔倒在轨道上,好痛!他咧着嘴 似哭非哭地,树枝撒了一道,斧头溜到基道下,他手搁在眼上,大嘴里哇哇地嚎一两声,但是,摸摸屁股,四面望了一下,没人问,也没人疼,并没人看见。他回头望望自己背 后,把痛处揉两次,立起来,仿佛是哄小孩子,吹一口仙 气,轻轻把自己屁股打一下,“好了,不痛了,去吧!”他唏 唏地似乎得到安慰。于是又——)漆叉卡叉,漆叉卡叉,……

  〔不,索性放下筐子,两只胳膊是飞轮,眉飞色舞,下了基道的土坡,在通行大车的土道上奔过来,绕过去,自由得如一条龙)漆叉卡叉,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吐免图吐,……(更兴奋了,他咋圆了嘴,学着机车的汽笛)鸣——鸣——呜。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鸣——鸣——(冷不防,他翻了一个跟斗)鸣——鸣——呜(看!又翻了一个)呜——鸣——呜——,漆叉卡叉,吐免图吐,——呜——呜——(只吹了一半,还遥遥传来一声低声而隐微的饥车笛,他忽而怔住,出了神。他跑上基道,横趴左忱木上,一只耳紧贴着铁轨,闭上眼,仿佛谛听着仙乐,脸上堆满了天真的喜悦)呵呵呵!(不自主地傻笑起来)

  〔从基道后面立起来人虎,他始而惊怪,继而不以为意地走到白傻子身旁。

  仇 虎 喂!(轻轻踢着白傻子的头)喂!你干什么?

  白傻子 (谛听从铁轨传来远方列车疾行的声音,阖目揣摩,很幸福的样子,手拍着轮转的速律,低微地)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望也没有望,只不满意地伸出臂膊晃一晃)

  你……你不用管。

  仇 虎 (踹踹他的屁股)喂,你听什么?

  白傻子 (不耐烦)别闹!(用手摆了摆)别闹!你听,火车头!(指轨道)在里面!火车!漆叉卡叉,漆叉卡叉,漆叉卡叉……(不由更满足起来,耳朵抬起来,仰着头,似乎在回味)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快乐地忘了一切,向远处望去,一个人喃喃地)嗯——火车越走越远!越走越远!吐兔图吐,吐兔图吐,……(又把耳朵贴近铁轨)

  仇 虎 起来!(白不听,又用脚踢他)起来!(白仍不听,厉声)滚起来!(一脚把傻子踹下土坡,自己几乎被铁镣绊个跟头)

  白傻子 (在坡下,恍恍惚惚拾起斧头,一手抚摸踢痛了的屁股,不知所云地呆望着仇虎)你……你……你踢了我。

  仇 虎 (狞笑,点点头)嗯,我踢你!(一只脚又抬到小腿上擦痒,铁镣沉重地响着)你要怎么样?

  白傻子 (看不清楚那踹人的怪物,退了一步)我……我不怎么样。

  仇 虎 (狠恶地)你看得见我么?

  白傻子 (疑惧地)看……看不清。

  仇 虎 (走出巨树的暗荫,面向天际)你看!(指自己)你看清了么?

  白傻子 (惊骇地注视着仇虎,死命地“啊”了一声)妈!(拖着斧头就跑)

  仇 虎 (霹雷一般)站注!

  〔白傻子瘫在那里,口里流着涎水,眼更眨个不住。

  仇 虎 (恶狠地)妈的,你跑什么?

  白傻子 (解释地)我……我没有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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