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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苦笑了一下,苏子培转脸又对严季真说道:

  “我在这里尽了一个月义务,得益可真不小!从前我实在孤陋寡闻。单举一桩事情来说说罢。前年学生大请愿,要求对外抵抗,那时政府中人不是指天誓日说他们何尝甘心屈服,只因为还没有准备好,暂时不得不忍辱退让。季真兄,那时我就不大相信他们这套话。我以为他们简直是不敢打。可是现在回想起来,准备不足这句话,倒也有几分道理。现在我就亲眼看到,没有一处,没有一件事,不是准备不足!看这医院就是标本。我进来以后,天天在争,哪里有点医院的味儿。医院如此,其他可知。你如果跟伤兵们谈谈,简直会骇一跳。他们哪里是在打仗?他们简直是糊里糊涂去送死呀!他们简直就用小兵们的性命做自己的广告。什么都没有准备,没有计划;头痛医头,脚痛医脚!官场讲究的是造报销。我看那些师长、军长、总司令之流,就把小兵的性命给自己做报销!”

  苏子培这样的忿慨是少见的,不但严季真听了颇为惊愕,便是洁修和辛佳也睁大了眼睛,似乎不信这样沉痛锋利的议论竟不是从季真口里出来的。

  “可是,他们也有一件事情做得很认真,既不缺乏准备,而且也力戒报销,”季真突然狞笑着说,“这一件事就是压迫爱国青年,欺骗老百姓!”

  “哎!所以有时也叫人又痛心又灰心!”苏子培的脸色变得异常痛苦而严肃。“季真兄,我在这里,精神上每天尝够了甜酸苦辣,连肉体的疲劳都不觉得了!什么是酸呢?伤兵来了,一看全是在前线耽误了急救,轻伤变成重症:这怎能叫人看了心里不悲痛?这便是酸!什么是苦呢?院里设备不全,药品不全,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便是苦!什么是甜呢?每个伤兵有他的一个可歌可泣的故事,不说别的,单讲一桩:他们明明知道自己是在打盲仗,明明看见弟兄们从火线上抬下来,缺乏急救,轻伤变重伤,重伤成不治,可是他们还是头也不回,上火线去了!哎……”

  苏子培的声音低到听不见了,垂下头,双手捧住了脸孔;然后,猛可地抬起头来,看见严洁修和辛佳眼睛都红了,就大声说道:

  “大小姐,第一次我也落眼泪呢,第二第三次我也忍不住还是落眼泪,然而,心里是甜的!”

  一会儿的静默。严洁修忍住了眼泪强笑着问道:

  “苏老伯,还有一样,什么是辣呢?”

  苏子培还没回答,院役来报告:新到了一批伤兵,请他去料理。苏子培跳起来说声“少陪”,立刻就走。穿过草坪的当儿,却又返身扬手叫道:

  “季真兄,后天您不见得就走罢?明天请到舍下便饭如何?

  大小姐,你也来。苏伯母老想着你呢!”

  “不敢打扰!”

  严季真扬手微笑着回答了这一句的当儿,苏医生早到了草坪那边的长廊,几个白衣护士匆匆跑来迎住他,簇拥着一齐向手术室那边去了。

  他们望着苏医生的背影,他们的眼前都出现了血肉模糊的受伤者的肉体,他们的耳朵里都还响着苏医生的“甜酸苦辣”的声音。

  严季真转眼看着苏辛佳:

  “有什么打算呢?暂时不动?”

  苏辛佳点一下头。严洁修抢着说道:

  “再有两三个月,她会开刀了!”

  “你又替我宣传了,”苏辛佳瞟了洁修一眼,不好意思地说。“可也难说。爸爸在这里恐怕不能长久呢!他们都讨厌他,妒嫉他,又怕他。现在是他赖着不肯走,他们想赶他还说不出口。爸爸是尽义务的,伤兵跟护士们都对他好。”

  “如果挨不上两个月或者三个月,你打算怎样?”

  苏辛佳摇着头,望着天空,寂寞地笑了笑。

  两三个月以后怎样?她管得了那么多?即如现在她打算学会开刀,可是两个月前她想也不曾想到啊!自从那次被捕又放了出来,苏太太固然不愿意她再去“冒险”,她自己也从忿激中发生了高飞远走的念头。而终于又定下心来跟父亲学习,也还是听从了陈克明的劝告;陈克明有一句话曾使她反复思量了半夜:“你总不能对人家说,我来服务,而你实在还是半生不熟。”

  这就是她性急地想在最短时间掌握技能的隐衷。

  这一切,严季真也都知道。

  “也许不至于像我们想的那样坏,”看见苏辛佳那种悒郁的神情,严季真转了口气安慰她。“况且,实习的机会也不是除了这个医院就没有了。”

  “我到了汉口也代你打听。”严洁修很有把握地说,“辛姊,你这件事,放心好了。”

  草坪上最后的一抹夕阳也已消逝。他们三位又随便谈了几句,都觉得要说的话已经说完,但心头沉沉地又好像堆集着无数的话。后来,严季真和洁修就起身告辞。

  他们离开医院的时候,一辆伪装的卡车刚在门口停下。严洁修朝车内望一眼,满满的又是伤兵。

  二十四

  陈克明低垂着头,两手负在背后,在他那狭长的卧室内踱着方步。他时时看表,但又似乎不大相信他的表,时时又抬头看天色。

  有云,也有风,西斜的阳光一会儿出来,一会儿又躲过了。

  他在窗口站住,望着那些飘忽的灰白色的云朵。一会儿,他想起严季真和洁修已经走了快将一星期了,怎么还没有信来;一会儿,他又想到这几天内十分紧张的淞沪战争;最后,又忽然想起现在他所等待的那个约会究竟会给他带些什么来。

  这是个讨厌的问题,陈克明不愿多去想它,可是它仍然不断地来打扰。对于这问题中的约会,陈克明本来就不热心——甚至还有点反感。严季真临走那天上午从电话中匆匆忙忙告诉陈克明,说,王参议可以帮忙,但是王参议的长官希望和陈克明见一面;那时候,陈克明就有点不高兴。王参议是“旧同学”,他的长官却素不相识,王参议肯不肯帮忙那一点小事,怎么会和见见他的长官发生起连带关系?难道不见就不肯帮忙么?

  不过为了刊物的前途,陈克明还是答应了。

  但是,真正惹起陈克明的反感的,却是见面之期约了又约,现在是第三次了。

  门上来了轻轻的两叩。

  那俊俏的女仆蹑着脚进来,双手呈上一张名片。

  陈克明心想:“这可来了。”拿起名片一看,不料却是胡清泉的,还写着两行字:

  秋高蟹肥,宜快朵颐,弟得半日之闲,窃愿与兄共尝。洁樽以待,无任翘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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