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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二十五

  进了左边那间作为卧室的小房以后,王参议就匆匆告辞。炮声更密更响了。好像空气震荡的很剧烈,小方桌上那盏煤油灯的火苗在突突地跳。除了外房的一个勤务兵,这一排三四间的房子里还没有看见有第二人;事实上当然不是这样的,但那样响而且密的炮声使得陈克明的神经又紧张又疲乏,觉得已经是在血肉横飞的火线上了,同时又觉得像是走进了荒凉死寂的坟场。

  炮声占据了整个宇宙。陈克明站在小方桌前发怔,忘记了这房间的存在,忘记了房中一切的存在,甚至忘记了自身的存在。不,他觉得宇宙间一切都不存在了,就只有这愈响愈密的炮声。

  勤务兵端进茶具来了。陈克明这才把那炮声排出他的神经系统,打量着这小房间的内容。

  这是半西式的平房,有一对窗,已经用很厚的木板封闭的很严密,绝对不会透露一点灯光。小方桌两边有两把靠背椅子。此外,就是一张很阔的木床。床上有被窝,白布被套,像是医院里用的;因为床阔,露出了半边棕垫。

  一切家具都是那样的不调和,显然这都不是这间小房原有的。

  陈克明环顾一周以后,又看看自己,忍不住笑了:他之突然出现于这小房,当然会在这已有的一切不调和之上,再加一个不调和。

  渐渐地,他的耳朵习惯了那震天动地的炮声。甚至于也渐渐忘记了那炮声。他沉入于深思中。他的思想顺着他刚才来时的路,在炮火的闪光下,在崎岖不平的泥路上,越过了散布在路旁的破车死马伤兵,赶过了一列一列的队伍,到了张将军的指挥部。

  那是晚上九时左右,无色墨一般黑,远处偶尔有一道闪光,一二秒钟后听得隆隆的炮声。王参议告诉陈克明:这是我们的。炮声过后,又是一片寂静。隐隐约约似乎听到乱草里有虫鸣。在第二次喝问口令的时候,小汽车停下来了,王参议招呼陈克明下车,在一条小路上摸黑步行了十多分钟,突然黑暗中走出两个兵拦住了他们。王参议说明了情由,一个兵就带他们穿过一丛树木,前面不远影影绰绰有不少房子,大概是一个小村,村尽头一间矮屋,这就是指挥部。

  陈克明和王参议刚走进那两壁都挂着五万分之一的大地图的房间,张将军接着也进来了。

  照例的客套。照例的很谦虚似的先问陈克明:到前线有何感想?接着,这位将军就滔滔不绝地演说敌我的形势,敌我的优点和弱点,我方作战的艰苦和士兵的勇敢;这一篇慷慨激昂的演说大约延续了五分钟之久,张将军突然语气一转,很沉痛而又不胜遗憾似的用两句话作了收束:“我们军人,自问已经尽了天职;可是民众的努力还不够得很哪!”

  “然而民众也有苦闷,”陈克明觉得谈话触到了要点了,“民众也在抱怨有力无处使呀!先得组织民众,然后民众可以贡献出他们的力量来。”

  将军很同意地点着头,陪坐在一旁的王参议这时开口了,他根据队伍在战地的经验以证明组织民众之必要,同时却又证明了民众之不“受”组织;他用了说故事的腔调,不动感情地描写着民众之不“受”组织。

  “我们是在本国土地上作战,然而到了前线,百里以内,老百姓逃光了,剩下极少数没有逃走的,其中就有形迹可疑的分子;我们也研究过,这一批人中间,真正的汉奸绝无仅有,最大多数是受了利用的愚民,哎,克明兄,他们的愚蠢、迷信、糊涂,你是想不到的!我们有什么办法呢?只好把他们都赶走!譬如这村子,现在除了部队,就没有一个老百姓。”

  王参议轻描淡写的这一套话,却使得陈克明的神经突然紧张起来。军民关系之不善,陈克明原也早有所闻,却想不到竟严重到这样地步。王参议说的什么“剩下没有逃走的老百姓多半形迹可疑”,什么“只好把他们都赶走”等等语句,尽管平淡无奇,然而陈克明却在这里想像到一方面疑神疑鬼,又一方面畏惧怨恨所造成的鸡飞狗跳,人人自危的情形。

  陈克明相信民众之不“受”组织,原因不在民众的迷信与“无知”,而在组织民众的老爷们只依靠一套办公事的方法,出布告、贴标语,命令保甲长拉人开会、训话,等等;但是,王参议乃至张将军,也曾想到民众不是一纸命令便可以组织起来的么?陈克明觉得他不能不发表意见了,虽然这不是他来时的目的。

  他也用了说故事的调子,但很露骨地批评了国民党十年来所做的民众工作实际上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王参议很耐心地听着,张将军却好像听得极有兴趣,时时点头。

  陈克明越说越兴奋了,进一步便指出:现在官方党方口里喊着要组织民众,骨子里却是不许民众有组织,而需要民众来合作的军队却因此吃了亏。

  说到这一番话的时候,陈克明的态度有点忿激,王参议老是对他使眼色。可是张将军依然微笑着点头。

  门外突然来了急迫的吹哨子声音,王参议张皇地四顾。一位副官进来报告:敌人的飞机进袭本军阵地。

  “哦,来了么!今晚上提早了十多分钟了!”张将军说着就站起来,嘴角上浮着自信的微笑。

  会见告一结束。张将军巡视阵地去了,王参议陪送陈克明到现在这屋子。他们离开那指挥部的时候,炮声渐密,敌机在上空盘旋,他们沿途不得不停车多次,让路给开上火线去的步兵和装甲车。

  陈克明回忆这一切的经过,抑不住心头的兴奋。小方桌上煤油灯的火苗还在突突地跳,陈克明的心也跟着在跳。炮声和其它爆炸的声音混成一片,时紧时松,陈克明感觉到自己好像是一叶孤舟,而这孤舟又是在风狂雨骤波涛汹涌的大海上。有生以来,陈克明还是第一次置身于前线,而且有生以来,他所经历的紧张而惊骇的场面可以和目前的情形相比拟的,只有一次在海上遇到了暴风雨。

  他怎么也不能安静下来,更不用说睡觉,他在他那斗室中来回走着,老想出去看看。最后,他决心到外房找那勤务兵,随便聊聊天也好。

  外面那一间比那卧室大些,可是空空洞洞,只有墙角摆着一副门板,那是勤务兵的床铺。陈克明正望着那门板上的一堆棉被,猛听得脑后有人大声喝问道:

  “谁呀?干什么?”

  一个兵端着枪站在门外,脸朝内。陈克明有点窘了,只好随口说:“我是王参议的朋友。王参议在哪里?”

  这当儿,那勤务兵也从外面跑来了,慌忙问道:“陈先生,有什么事找王参议呀?他住的地方可远着呢!”

  “哦!他住的远么?这里叫什么地方?”

  “也不知道叫什么。”

  “离火线有多远呢?”

  “不知道。”

  那卫兵这时把陈克明打量了几眼,便走开了。陈克明连得了两个“不知道”,也觉得很扫兴,正想回身,却听得那勤务兵把生硬的公事式的腔调一变而为平常人谈话的调子,并且带点安慰的意味说:

  “不用怕,这里是没事的。您请歇一歇罢。”

  “坐在房里发闷,到外边透口气,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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