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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过了一会儿,他又轻声说:“可是他们派你来,到底打算怎样?”

  “你先不用管这个,好么?”我抓住了他的手,“反正——哦,要是你相信我即使坏透了也还不至于来害你,那么,我有机会来陪你解个闷儿,你自去想去,好呢不好?你刚才那样子,你把我的心都撕碎了!且不说你和我从前……还恋爱过呢,就是一个不相干的女人,你那样对待她,也太残酷了些!你们不懂得我们的痛苦才多而又多呢!别的不用提,要说几句心里的话,就没有个对象。”

  他不作声,只点了下头;显然他对于我的话还有不少保留。

  可是也不再闹了,也有说有话了。我像哄孩子似的百般顺着他的脾气,他呢,像个倔强的孩子,爱理不理。我们都不敢提到我们从前同居的生活,可是分开以后的生活,他那边是咬定牙根不露一字,我这边的呢,他既不问,难道我还自己献丑?然而当我问到他“进来”以后的“待遇”时,他沉吟一下,就尽情地向我倾吐。

  十来天内,他受过三次刑,也受过一两次的“开导”;四天前,被倒吊在梁上,直到晕厥。执行那次刑讯的,是一个歪脸三角眼的家伙……我猜想来那就是G。

  他指着他的腰部说:“他们打这里!我怕我日后会成了残废!”看见我眼眶红了,他勉强地笑一笑,又说:“不过也许不至于。”

  我时时分神注意那小窗外面的黑影,并且我知道房门外也不会没有人。在这样情形下,我所苦的,是找不到适当的话题;我几次想要问他有没有一个好朋友K,可终于不敢出口。

  烦扰而怔忡的情绪在我心上一点一点扩大起来了,我不自觉地抓起他的手来,贴在我脸上,然后,我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猛可地我咬住了他的手掌,同时我的头却倒在他的怀里。

  “哎!”他叫一声,但又立刻压低了口音,“你——干么呢?”“我恨你!” 把他那只手移到我胸口,“我恨你——你不知道我的心里多么难受!也许你永远不会知道的!”

  他不作声,可是他的另一只手却托住我的下巴,慢慢地将我的头抬起:我看见他的眼光在沉思。然而他终于不说一句话。我觉得他又慢慢地抽回了他那被我按在心口的一只手。

  “你讲一点从前办‘工合’的情形给我解闷儿。”

  他笑了笑,似乎不很愿意,但终于一点一点说起来了;可又不是讲“工合”,而是他和土豪劣绅如何斗争。

  原来他之所以得罪那乡长,无非因为那乡长垄断土产,而“工合”一办了起来,可就影响到乡长的生财之道。“凡是真心想把‘工合’办起来的,”他愤愤然说, “十之七八要被乡长、联保主任,这一流的坏蛋诬为共党,——事实上,吃官司的,哪里止我一个呢!”

  在他讲述的时候,我仿佛听见门外有脚步声,还像有人轻轻吁气。我看一下手表,觉得我该走了——我不能大意,如果为他,也为我自己。

  我又一次挽住了他的手,默然有顷,这才轻轻放下,指窗外和门外,又指我的心,附耳对他说:“明白了罢?”然后故意扬声笑道:“你安心好了,——你细细考虑一下,明天我再来。”

  到了门边,我再回头看时,他直挺挺站在房中央,也正在朝我这边看呢。我笑了笑,赶快走,经过外房,我留意看,没有别人,只有那看守的卫士,低了头似乎很有点儿心事。

  十一月十四日

  上午就去看小昭。先找到该管的值日官,把昨晚上我见R时所请准的各项,都对他说了,还问他有没有接到训示。这鬼,期期艾艾的,连说话也不大灵活,却背着脸偷偷地笑。当我问他:“要几样家具,光景都得了罢?”他竟做了个鬼脸,只说:“你回头不就瞧见了么?”

  我真有点生气。光从这家伙的嘴脸,就可以猜到他们背地里在怎样议论我呢!

  在那外房,我看见多了一个看守,穿的是便衣。他自己报告我:他们派他来,专为支应我有什么使唤的。哼,难为他们竟这样“周到”!

  小昭的房门半掩着。我先偷瞧一下,两个凳子一张破桌子果然摆在那里了,小昭站在桌边,低头凝神沉思。他这神态,猛可地又勾引起我的回忆:从前我们终于分手的前几天,他也是常常这样低头独自寻思的。

  我侧身悄悄地进去,却又转身,两手在后扶着那扇门,慢慢退后一步,背靠在门上,脸对着小昭,远远给他一个甜蜜的微笑。

  小昭反倒坐下了,手支着颐,望住我,上上下下地瞧。今天我把舜英送给我的那一套新行头,如数穿上了,且又新烫了头发;——为什么我要这样做,我自己也说不上,总之是觉得这样更好。

  “不认识了么?怎的这样光着眼尽瞧!”我轻盈走近去,抿着嘴笑。

  小昭应景似的勉强一笑,却不作声。可是看见我一脸的高兴渐渐变为怅惘,他表示歉意道:“昨晚没有睡好。”我给他一个白眼,却在桌子底下握住了他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小昭低声叹了口气,眼看着那小窗,喃喃说道:“说是梦罢?明明不是。说不是罢?却又比最糟糕的梦还要荒唐,还要恶毒!——刚才我到院子里站一会儿,看见满天的迷雾;哦,那么,应该说是雾中的梦了。”于是他凝眸看住我,颓然一笑。“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半嗔半喜地瞅住他,“再说,我就不依了。你就当作一场梦,也好;反正我是清醒的,我守在你身边,有什么意外,我还不替你多留着点儿心么?……”我看见他低眉敛目,便又接着说,“我的昭,你就算是在这儿养病,我做看护,你要听我的话。想什么吃的,要什么玩的,尽管告诉我;不拘什么,我总给你想法,总叫你舒服。”

  小昭慢慢抬起头来,真心地笑道:“那么,你给我弄几本书来,成么?”

  “本来——”我忍不住要笑了,“病人呢,最好不要看什么书;不过既然你要了,也可以。你要什么书?”

  这一下,倒把他问住了,他瞧着我笑。过一会儿,他这才说:“你替我挑几本罢,反正什么书都行。要是书有点为难,有一份报纸也好。”

  我不明白小昭为什么又减低了他的要求,——这也许是信任我,但也许是对我还有怀疑;不过即使是怀疑,我也不怪他,我原是处于应当被怀疑的地位。昨晚上我已经把这一点想个彻透。我不性急,我相信慢慢地小昭会了解我的。当下我答应他,书报都有,就转换了话题。

  因为已经报告过我的“工作步骤”,而且R也已口头“批准”,所以今天我不怕窗外监视者的偷听,我自由自在地谈起我和小昭分手以后的生活。但是我只选取了最光荣的一段:战地服务的经过。他凝神静听,还时时颔首,末了,他带点感慨的意味说:“抗战以后,我也跑过一些战地,和一些平津流亡学生,——不过,没有加入什么服务团之类;现在想起来,这也像是一场梦呢!”

  我抓住了这机会就单刀直入地问道:“那时候,你是不是结交了一个好朋友叫做K的?”

  “没有,”他毫不迟疑地回答,“当然也有些朋友,但没有叫做K的!”

  我抿着嘴笑,用手指划脸羞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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