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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小昭似乎毫没疑心到我这话里带些不大光明的意义,只苦笑了一下说道:“既然你们是老同学,老朋友,那更好了;我只请你告诉她:我祝福她前途幸福,光明,还有——”他用激情的眼光看住我,“你代表我谢谢她,我猜想她一定为我这件事在各处奔走呢。”

  那时我心里乱糟糟的,不辨是什么味儿。但是小昭又说道:“从前我们分手的时候,我十分可惜你这样一个人将要毁灭了前途,我认为我那时不能帮助你走向光明和幸福,是我对不起你的地方。现在我们又要分手了。这次和从前的情形,完全不同。但我对你的希望还是那一个,我并且相信我所希望的,也正是你近年来常常感到苦闷的原因。明,我也祝福你前途一天天光明,幸福!你答应我:一定这样做。”

  这些话,今天我把它补记下来,准备时时温习。人不能没有爱,尤其不能没有被真心爱过;即使是身心最痛苦,生活最感得空虚的时候,一想到曾经有人这样爱惜我,这样始终把我当一个灵魂上还是干干净净的人来看待我,那还不是最大的安慰么?谁能说我不幸福!

  然而我不能不自白,这同时也给我痛苦。我还不配受这样的爱惜:我出卖了K和萍,也欺骗了小昭!

  如果小昭把我看作一个无可救药的堕落到极顶的女子,那我将毫无疚痗地说, ——不了解我的人,我还对他客气干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昨晚上我在烦闷的颠簸中,叩心自问道:“尽管小昭说得那么干脆,萍和他的关系只是朋友,可是好久以前,K说到小昭被捕时在场有一个女子,这不是萍又是谁?她还自愿和小昭一起入狱呢,这难道也只是朋友关系?——哼,惠明呀惠明,别那么痴心!小昭也不过哄你而已!”

  那时倒觉得无牵无挂,豁然开悟,就好像八九年前母亲在我臂上嚈了气的时候,我一阵无声的热泪过后,便心境平静,决定第二天就出走,从此我和家庭更没有一条韧带作为联系。

  但是这样的“平静”转瞬便又变为空虚;觉得自己是在旷野,与狐鬼为侣,没有一个“人”想念我,虽然我也可以不想念谁;但这样的一生,究竟算什么呢?自己嘴硬,说“不需要温暖,宁愿冰森”,可是眼泪却望肚子里吞,这又何尝是快乐呢?而且即使小昭对于萍的感情也不坏,但对于我究竟如何,这也有多年的事实,最近多天的事实,可以证明,难道这都是哄我?难道有这样长期的有计划的哄骗,难道我是不生眼睛的?

  一个人有时间来反省一下,总不会没有好处……我那天把K和萍说了出来,也还是为了保护小昭;我借他们两位证明了小昭不是“刁”得很的。自然也证明了我不是毫无“成就”。这,表面似乎为自己,但此时来反省,也还不是为了小昭么?如果他们再把小昭交给我,于小昭岂不好些?

  不过K和萍要吃亏了,那是无疑问的。然而他们俩也得原谅我,决不是存心害他们,也非为我的自私,都是为了要救小昭……

  我可以问心无愧。只是吉凶依然未定,我自己的“处分”怎样且不必提,小昭的下落也不能判明。我损害了K和萍,然而我和小昭——未蒙其利!

  这一个事实,像毒蛇一样天天有几次咬我的心,使我精神上不得安宁。

  同晚再记

  等待着“不可知”的降临,是痛苦的罢?然而有时间给你多想,总不会没有好处。

  十多天以前,我在K所服务的那个报馆里遇见了萍;那晚上为什么我要到那个地方去呢?因为从同事们的闲话中知道K“生了尾巴”,而且同被注意的,也有萍, ——他们两个常在一处。现在不知道他俩的“尾巴”断了没有?未必!

  然则我之告发了他们,似乎也不算什么,……因为他俩早已被列入“黑名单”。

  是不是我在棺材上再加了钉呢?我怎么能承认有那样严重!

  哦,对了,我没有理由一点也不负责任,但也没有理由负全部的责任。

  我拉出已被注意的他们两个来,为小昭——为我自己(但也还是为了小昭)留一退步,于他们不是绝对的不利,而于小昭却相对的有利,难道竟是十恶不可恕么?

  难道和小昭有那样深密交情的他们俩,不应该在自己身上增加一点点的严重以减少小昭身上十分迫切的严重性?

  如果他们说“不”,那我要骂他们是极端“自私”的人!

  难道只有我——在他们看来是没有灵魂的狗一样的女人,倒应该负起全部的责任,为他们的“亲爱同志”小昭谋安全,谋自由?

  事实上,我在这样做,我也愿意这样做,可是既在这样做的时候为了事实上的 “必要”而拉出了他们俩,也就应该原谅我的不得已的苦衷。

  我有权这样要求。我有理由说我那样做,是正当的,没有疚心。

  这样想的时候,心灵上感得轻松些了。

  精神上的恬静,对于我,此时也是必要的;我还有事要做,——还有小昭须得我用心设计去保护,去将他从魔手中抢救出来,可不是?

  我渐渐回复了心安理得的状态了,可是好像有一个声音却在问我:

  “你自己的命运还没定呢?你自身难保,哪里还能顾到别人?”

  我听到冷冷的讽刺的笑声。楞了一下,这才明白笑的原来是我自己。故意再笑一声。这回却仿佛觉得又一个声音从心里爬出来,悄悄对我说道:“所以,首先得把你自己的脚跟站稳!你不会没有办法,有许多条件可以供你利用,——只要你决心去利用。”

  得啦,风向已定,只看“气压”会不会中途变化……

  十一月二十八日

  一个浪头,又把我这“生活的小船”打偏了方向。前途是一个大漩涡。我这 “小船”将在那漩涡边上奋力挣扎,如果摆脱不开那回旋的狂流,那我只有滴溜溜地转着,以至晕眩,以至沉没。

  事情是昨天发生的——

  十时几十分发出空袭警报,一时许方才解除,整个上午一点东西也没有进肚子,又在洞里闷了那么多的工夫,我难受极了,两眼干涩,口也懒得开。谁知道刚歇一歇,一道传唤我的命令,早又当头压下来了。

  我像一架机器似的站在那里听完了R的训示,机械地应了几声“是”,直到R用“这一次,你得好好儿做出一点成绩来”撵我走,这才惘然退下。R的话,字字记得,但那时我的脑膜十足是一张无生命的纸,能够印下了字迹,已算它克尽厥职。

  在外边走廊中和小蓉交臂而过,我实在不曾留意她是向我打了一个招呼的,也是直到她在我脑后大声指桑骂槐说我“好大的架子,不知仗了谁的势”,这才像受了一针,我有点清醒起来。

  头脑作痛,肚子却不觉得饿了;刚才印在脑膜上的字,此时像在慢慢蠕动,闪射出应有的意义来。宛如大梦初醒,我这才分明记起,我是用了无条件的一串的 “是,是”接受那“不近人情”的命令的。

  我凭什么敢不“是,是”呢?而且:“是,是”了下来再说,也是当然的公式。不过我不应该像木鸡似的本能地只应了“是”,——干么那时我这样不中用?从前不是如此的!

  要我去侦察K和萍了,——哼,这是谁出的主意?

  为了想挽救小昭事态的恶化,为了想挽救我在他们眼里的“信用”,我告发了K和萍;现在却不料他们就把侦察K和萍的工作交给我,这真是见鬼!算是“信用” 我呢,还是将计就计,试探我?而且,不是早已有人在侦察他们俩么?何以又派上了我?等候了两天,却等得了这样叫人万分惶惑的新工作!咄,我要知道这是谁在那里出主意?

  而且,还具体地命令我用恋爱方式去把K迷醉了诱上勾呢!我们女的,不是人,只是香饵,这原是他们的作风,但何以不派别人,偏偏派上了我呢?如果他们已经窥破了我和小昭和K的行藏,那么,这一个指派就是宣布我死刑的前奏。即使不然,这一个指派也是太不把人当人了;刚叫我做了一个“美人局”的主角,紧接着又是一局也要我去,……妈的,到底是谁想出了这样恶毒而无耻的诡计!

  别的且不说,怎样办却是当前一个实际问题。难道我就让他们将我这一点点最后留存的“人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也都剥夺了,堕落到牛头马面的那一伙去?现在方始明白,我把K和萍也拉了出来,是大大的失计;我以为这么一来,我计得售,却不道是放火烧了自身。如果我是实在没有灵魂的人,一五一十遵照他们的指示去干,像一匹猎狗似的,搏噬得目的物,赶快衔回去贡献给主人,那自然问题是简单的;但是天呀,我还有灵魂,我的良心还没死尽,我也还有羞耻之心,我怎么能做了香饵去勾引小昭的朋友?一定不能。我自己不许!

  昨天为什么我要逃警报?今后我一定不逃了。一秒钟工夫解决了一切,岂不痛快干净!这一个念头,今天支配了我一个早晨。但是另有个“我”却时时闪出来讥笑道:“既然准备一死,也得像狼似的,咬了人再死。咬住了不放,直到呼出最后一口气。死要不赔本!”

  我的“生活的小船”虽然被罡风吹近了一个大漩涡,但是我还不能束手待毙,我得用尽力量,不被那回旋的黑水吞噬;尽管恶势力是那么大而我是单枪匹马,然而也未必永久是单枪匹马,——他们不是派我去侦察K和萍么?鬼使神差,谁敢说这里没有我的一条路?

  十一月三十日

  费了一天半的工夫,方才把K找到。他正在两路口那边上坡去,对面相逢,我就一把拉住他。

  “真是侥幸,今天可给我碰到了。”我一点也不掩饰我的高兴。

  他掏出手帕来擦一把脸,这才说:“好久不见,你瘦了,——至少也是憔悴些了。没有生过病么?天气太坏,很多人重伤风。”

  “没有生病,只是心境不大好。”我拿定主意,要对他坦白。“你几时离开了那报馆的?找你两次都扑空。那号房的话,也叫人摸不着头绪。”

  “哦——”他第二次用手帕擦脸,好久,这才露出脸来说,“还是在那边工作呵。不过,——近来身体不好,请了一个时期的假。”

  “我给你留了字条儿,请你到我家里去谈谈,……”“那没有看到。”他赶快接口说,第三次用手帕擦脸了。这一次,我方才感到他这频频擦脸,并非必要,颇有点蹊跷;——他是借此来掩饰他那不很自然的神色的,他对我显然有些那个。

  “前天和昨天我都到C—S协会去了来的,都没有你的影子。要是今天再碰不到你,我就要疑心你是失踪了。”

  “哪里会……”他笑了笑,挪开脚步,仍旧上坡,看见我也跟着上去,他就问道:“不是你要下去么?这坡,——哎!”

  “我陪你走走。有点事情要告诉你。”我依然用坦白来回答他的躲躲闪闪。他点了一下头,站住了,却又慢慢地走,脸朝前面,那矜持的态度又是显然的。我全不理会,只照我心里所想的说道:“前些日子你那被捕的朋友,我已经找到了,一见面这才知道他不是别人,却是——”

  “他有没有危险?”K插口说,站住了。

  “现在不知道。大概是没有的罢。”

  K失望地唉了一声,又向前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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