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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十二月二十六日

  现在头脑还在发胀,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站在镜子前面,我对镜中人不禁失声叫道:“这也是我么?”消瘦了,那倒不足为奇;万想不到一双眼睛会那样死沉沉的!

  谁夺去了我眼中的光彩?——表示我还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小昭的不幸,曾使我精神上发生变动;舜英曾说我的眼光里有“妖气”,担心我会发疯。笑话,我干么要发疯?疯给人家取笑?疯给人家讨厌?而且,换得一点不冷不热的所谓同情么?但我也知道那时我的眼光中,大概有所谓“妖气”,—— 因为有一个“理想”在我心里燃烧,我忽然觉得浑身轻松,无挂无牵;我更加鄙视周围的人们,我设想我就要有一番举动,就要到海天空处翱翔了……

  但是现在我再给舜英看见的话,她一定要说我眼光里的“妖气”已经没有了;我失掉了能爱能憎能怒的光彩!

  这变化是最近两三天之内发生的,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昨天我又向松生、陈胖再度提出那天跟舜英说过的“话”,就是这一变化的完成罢?此刻自省,十分明白;是在昨天,我的目光又从“海天空处”收回,专注于这“小圆圈”!当然我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在这圈子一天,就得应付一天!但是,嘿,我总是这样的“有理由”,到哪一天才完?

  昨天是什么纪念节罢,——双料的纪念节,每条街上全有挂灯结彩的。我不懂人们有什么可喜的事儿,值得那样狂欢。我只觉得可厌。但是,九点钟以后,我被舜英他们拖进了跳舞场,一听那咖啡牛奶要五元一杯,什么喜庆蛋糕是五十元一个,我倒忽然从“可厌”中间爆出一个恶笑来:妈的!干么要我一个人悲天悯人,哭丧着脸?胡闹就胡闹。看罢,在胡闹中,我把这些鬼,这些狗,叱咤吆喝,颠倒调侃;把多少日子积压着的恶气,秽气,都付与胡闹宣泄一番罢!

  这是一场梦。现在剩下给我的,只有头脑发胀,神思倦怠,而胸膛里却像平空少了些东西!

  昨夜的“狂欢”中,也有上次在舜英家里见过一面的那位姓周的“老世伯”;他从场子里下来,抹着满头大汗,对我说:“真是太平景象!太平景象!”继而又凑过头来悄悄说:“这倒不是点缀,是预祝。和平就要到来了,——不是空气,是事实!”

  哼,看来这样的“狂欢”一直要继续下去罢?谁说他们“全无心肝”?心肝是有的,不过是猪狗不食的心肝!是狼心狗肝!

  十二月三十日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我要离开这间房子了。算来也住了六个多月。平时我对它毫无感情,现在要离此而去,忽然又依恋起来;记得有一句旧词:“过后思量总可怜!”这一间小小屋子,与我共同分担了多少痴嗔悲欢,——我的生活史中永久不能褪色的一页!

  昨夜梦回,我还不知道今天发生的事,还没有想到明后天就得离开;可是听见雨打在芭蕉叶上的声音,加上同院那位军官的三夫人唱京戏的二胡的哀弦,我忽然有一种又是酸溜溜又是辛辣的痛快之感。我觉得我还是一个有生命力的活人,有情感,有思索,能悲,也就是还能爱。

  萧瑟和悲凉的音节,更能涤秽除羶;我忽然觉得那位军官的三夫人也未始不可爱怜。

  然而我马上又将离别这一切!

  我将到一个生疏的地方去,所谓大学区。我也许会在许多学生中间又看见了六年前的我的影子;也许看见有像我一样的被诱被逼,无可奈何,步步往毁灭的路上去的青年!天下有比这更残忍的事么?把你的可诅咒的过去唤回来放在你面前要你再咀嚼一遍!

  大概是因此使我对于这间相亲六个月的房子更加依恋?

  我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将我这样摆布!

  今天早上,F来探望我的时候,说起这个新的工作调动,我还不信呢,他倒庆贺我:“到那边换换空气,比在这里天天提防人家暗算,不是好多么?”我对于他这样的慰藉,除了报以微笑,还能有半句话么?

  没有灵魂的人这才会觉得“到那边换换空气好多”呀!

  我宁愿“天天提防人家暗算”;在斗争中,至少也感得一点生活的意味。我几乎想下死劲啐他一口,没眼色的糊涂虫!

  光景也觉得我的脸色不对,F又换了话题:“现在身体好全了罢?我是第二天才得到消息,——哦,二十七的晚上罢,听说你进了医院了,所以不曾来看望。究竟伤在哪里?”“没有什么大不了,不过擦伤了一点皮肤。”我淡然回答。

  ‘“可是那凶手的面貌你还记得不记得?”F似乎十分关心,又凑过头来小声说道,“人家都疑心是那个歪脸的指使出来的。”

  “谁知道呢!根本我就不想知道。”我笑了笑回答,同时觉得F的形迹不免可疑。 “那天下午,我本就有点不舒服,可是从前的一个老同学一定要我去玩玩,也不便推辞。真想不到在H街的转角突然闪出一个人,伸手就是一枪,”我指着左胁, “好像是对准这地方打的。当时我也吓昏了,跌在地上,——后来才知道不过擦伤了皮肤。”

  “真险!幸而那凶手枪法差些!”

  “恐怕也不是存心要打死我罢。”我装出毫不介意的态度来,又抿着嘴笑, “所以一枪打过,见我跌倒,他就走了。我想来,是跟我开玩笑的,至多想给我一点小小的警告罢哩!我知道我这人,有时也太任性,得一点警告,对我倒是好的。我应该谢谢他。”

  似乎我这态度颇出F的意料,他睁大眼睛瞧住我,半晌不开口。

  “倒是在医院里,叫人生气。他们真爱管闲事。开头是问我为什么挨了打。我说是强盗,他们又不相信。背地里议论,代我发明了一个原因:争风吃醋!亏他们聪明,一猜就猜到这上头!”

  “那真是太岂有此理!”

  “并不!”我笑了起来。“你猜我听得了这样的议论以后怎样?嗨,我对那两个看护说:当真你们猜对了,可是别声张出去;声张出去了,于你们也不利!F,你看,我这方法怎的?

  居然灵验得很呢!”

  我说着又吃吃地笑了。我知道我那时的俏皮妩媚是近月来少有的。如果F是“有所为”而来,那他回去时,还是一双空手。

  事实上,我也当真不曾枉费精神去研究谁在背后指使。两边都有可能。而且,即使被我知道了是谁下的手,我又怎么办呢?徒然再招来第二次枪击而已。那天舜英送我进医院去的时候,我就叮嘱她不要把这当一回事。

  但现在把我调到那所谓大学区工作,我倒觉得比暗杀我还要恶毒些!我真要知道这又是谁出的主意。

  不去是不成的。只想多赖一天,后天再走。

  我又知道,打我那一枪,就宣告了陈胖和G的暗斗已经得了解决。不出我之所料,和平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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