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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但是我何尝真想带去用,我不过估量一下,看有没有可以放到我那老乡的“寄售部”去——当然我也不过先估量一下。

  只拣了几本书,我打算走了,房东太太这才记起来,有给我的一封信。“您头天搬走,第二天就来了,”她东摸摸西瞧瞧地找那封信。“我说搬走了,便问搬在哪里?啊哟,小姐,您没说过,就是您说了,我也记不清。‘还有东西在这里呢,总要来的……’我这么回报他。再隔一天,又来了,就留下一封信,说是要当面交给您的。”

  我听她说着,便猜想那是谁的信。可是她摸了半天,还是没有,却又说:“是一个男的,年青青,相貌也好。哦,得了!”她蹒跚地走到我那些寄存的东西跟前,找了一会儿,便转身说:“您那几本书呢?……呀,早就在您手里了么?信是夹在一本书里的。”

  果然在书里。我一看,前面没有称呼,后面也没有署名,很像是抄一段书。我读第二遍时,就明白了,这是K给我的信!

  我撕下一条纸来,写了个地名,沉吟一会儿,再随便写上个街名和人名,然后交给房东太太道:“要是那人再来,您给他。谢谢您费心。”

  在回去的路上,我想:大风暴来了,蚂蚁也有预感,蚂蚁从低洼的地方搬到高处去了。什么都在忙,可是我——

  一月十三日

  这两天,我费了很大的精神,打算在那些经过我检阅的许多信中,发见这么一封是跟我前天在二房东太太那里所得的,同出于一人。为什么我发生了这样的念头,自己也不明白。也许是为了弄点事来忙一下。但我的确花了工夫先把那笔迹认熟。

  我相信这确是K的信。我有理由断定是他的信。

  我甚至还盼望明天或后天,在信堆中我会发见一封信,那上面所写的街名和人名任谁也不知道,只有我知道,因而这也就是给我的信。

  昨晚上N来玩,她有意无意地在我案头拾起一本书来随便翻着。恰巧这本书里就夹着那所谓给我的“信”。我当时真有点窘,又不好拦住她。其实给她看见了也不妨,反正没有名字,不像一封信。果然被她翻到了,她瞥了一眼,就翻过去,可又回转来,说道:“这不是信罢,可不可以看呢?——

  哦,是一篇作品,一定是你的大作了,……”

  “你不能看!”我乘势就想抢过来。然而N是顽皮惯了的,她早已一跳就跳在桌子的那一边,高擎起那张纸,先赞声“一笔好字”,就念下去道:

  她当然想得起,这是什么人。有一天,在花溪,他曾经托她打听一个人的行踪。后来她自己也就碰到了这一个人。有过一点误会,他现在诚恳谢罪,都是他太多心。然而不应该原谅他么?他是处境太复杂了,不能不谨慎。至于那位女朋友呢,也真心地向她谢罪。

  N朝我看了一眼,似乎想说话,却又不说,再念下去:

  他们接受她的忠告,已经检验过身体。潜伏的病菌也给发见了。一个时期的休息成为必要。她可以放心;倒是她自己的康健,他们甚为关心。当然也知道,这位可敬可爱的姊姊,又勇敢,又聪明,又是那么细心,必然能够招呼自己,但是他们每一念及她的境遇,总是愤慨和忧虑交并。

  这当儿,我已走到N跟前,从N手里拿过那张纸来,勉强笑着说:“看够了罢。既然看了,就得发表意见,批评批评。”N好像没有听得,只不作声。过一会儿,忽然问道:“喂,可敬可爱的姊姊,你写这个,有什么意思?”

  “你以为是我写的么?”我淡淡一笑说。

  “刚才已经承认了,还赖呢!”

  “我几时承认了来,你倒想一想。”

  N低头寻思一会儿,忽然笑着说:“还没看完呢。”就伸手来抢。我本待不给,但又怕把纸抢破了,便铺开在桌上,伸手拦住她道:“不准动,念给你听:‘生活不像我们意想那样好,也不那么坏。只有自己去创造环境。被一位光荣的战士所永久挚爱的人儿,是一个女中英雄。她一定能够创造新的生活。有无数友谊的手向她招引。请接受我们的诚恳的敬礼罢,我们的战士的爱人!’完了。哎,生活的味儿,我也尝够了,可是……喂,N,你有没有碰到过那样的人?”

  “怎样的人呢?”N不了解地反问。

  “比方说,像这张纸上所说的那个女人。”

  “我说不上来,而且没头没脑的。”N沉吟了一下,忽然跳过来拍我的肩膀道: “你别捣鬼了!那个,太像一封信,口气是对一个人说的,——哦,你把那些代名词一换,宛然是一封信哪。”

  我苦笑了一下,不理N,把那张纸折起来,放进抽斗里,这才慢慢说道:“随你爱怎么猜就怎么猜罢。我只知道一点:

  是有这么一个人。”

  于是把话题岔开,一会儿,N也就走了。

  我没有见过K的笔迹,然而我敢断定这是他的信。

  这一封信,给了我温暖。我觉得还有什么剩下的东西是属于我的,我还不是孑然一身。但是我又怎样创造新的生活呢?等了两天,还没看到笔迹相同的信。……

  一月十五日

  纷纷传言,一桩严重的变故,发生在皖南。四五天前在“城里”嗅到的气味,现在也弥漫在此间。

  本区的负责人们加倍“忙”了起来:他们散布在各处,耸起了耳朵,睁圆了眼睛,伸长着鼻子,猎犬似的。但凡有三五个青年在一处说说笑笑,嗅着踪迹的他们也就来了。我也被唤去指授了新的“机宜”。妈的,那种样的细密猜测,疑神疑鬼,简直是神经衰弱的病态。

  除了一握的食禄者,其他的人们都被认为不可靠了,竟这样的没有自信!剩下来被依为长城的,只有二个:财神与屠伯。

  然而人们心里的是非,虽不能出之于口,还是形之于色;从人们的脸色和眼光,便知道他们心里雪亮:这不是一个简单的军纪问题,……

  我想起了五天前舜英对我说的话:“方针是已经确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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