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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我点了点头,却又加一句道:“不过有这意思,你不要说出去呀!”

  “干么我要说出去!”N随口回答,眼望着空中,似乎感触了心事。她懒懒地走开一步,却又转来,靠着我身边,把脸搁在我肩头,幽幽地说:“姊姊,你当真想回家去看望父亲么?陇东?在哪里呢?有多么远?你打算几时走呢?”

  “我不知道有多远。这条路也从没走过,大概总有三千多里罢。”

  N定睛看着我一句句说出来,然而她的眼光又像在想些别的什么,我的话她似乎全没听见。她抬起一只手抚弄着我的头发,轻轻地,好像怕吓了我似的,说道: “你的家庭生活,一定是很美满的,你的父亲一定很爱你。我知道:每一个聪明的、美丽的女孩子,全是她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所喜欢的。”

  我抿着嘴笑,不言语。我知道她大概也在想家了,可是我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她。我只把她的手捏得紧紧的。

  N抬头望着窗外,然后,轻轻地洒脱了我的手,走了一步,背靠着书桌,凝眸朝我看。一会儿,她又走到我身边,挽住了我的颈脖说:“你打定主意要去了么?” 又不等我回答,她放开了我,转身背着我,轻声又说一句道:“不走是不成的罢?”

  我挽住她的肩膀,将她转过来,和我对面,我看见她的眼圈儿果然有点红了,我也心里一阵难过,就说:“还没一定,也许终于不去了。”

  她扑嗤地一笑,“你骗我呢!”低头看着地下,用脚尖在地板上划着。有顷,蓦地她抬起头来,两眼直视我,庄重地叫道:“姊姊,你应该去。为什么不呢?这一去,也许另是一番生活,另是一个新天地;你应该去的!”

  然而,一种说不明白的辛酸的味儿,却呛住了我的喉咙了;何尝不像她那样想,有一种美妙的憧憬在我眼前发闪,可是在这下面深藏着的,还有一个破碎的心,— —被蹂躏、被地狱的火所煎熬,破碎得不成样的一颗心呢!我的身世哪有N这样简单。一个人窥见了前途有些光明的时候,每每更觉得过去的那种不堪的生活是灵魂上一种沉重的负担。我哪有N那样幸福!——感到自己的眼眶被泪水挤得痒痒的,我勉强笑着,抓住了N的手,可是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无论如何,”N接着说, “家里比这里好些。我要是还有个家呵——”

  N顿住了,眼光低垂,脸色也变了。我赶快安慰她道:“你又何必伤心呢。说不定突然接到个消息,你家里还是好好的。”

  “嗳嘿,说不定——”N苦笑着,随即又兴奋起来。“对啦,谁知道呢?我的父亲,知道他是死呢是活?是在做顺民呢,还是当了汉奸,或者也许干了游击队,把他的一点田产都分了,和哥哥弟弟,扛一支枪天天打游击!谁知道呢,反正他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也不知道他在哪里!”

  我见她太兴奋了,一时想不出话来,只紧紧捏住了她的手。“妹妹,要是我当真回家去,你也一同和我做个伴,够多么好呢!”终于我这样说,但自己也不敢相信这有可能,不过是无聊中的慰藉罢哩。

  N似乎也同有此感。她瞥了我一眼,苦笑道:“这哪里成呢!当真要这么办,就怕连你也不能动了。”

  “哦!”这才我感觉到N刚才那种骨突的情绪的起伏,不但是为了惜别。“这话怎么说的?有了什么新问题了罢,为什么你不早告诉我呢?”

  “还不是那老把戏么!”N显得十分冷静。“反正我已有成竹在胸,——譬如敌机来轰炸,当头掉下一个炸弹。”

  我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轻轻挽住了她的腰,把我的脸靠着她的,正想劝她,可是她冷冷地笑着又接下去道:“果然不出你之所料,九头鸟造我的谣,让老俵拾了去,作为对我要挟的手段;而他却又借老俵对我的要挟,示好于我,打算让我落到他圈套里,拿他当恩人看!”

  “九头鸟又造什么谣呢?”

  “还不是那次他在你面前说过的那一套!可是在你面前,我可以说老实话;为什么我要昧了良心,跟着他们把是非颠倒,去欺骗同学呢!我消极是真的。不道他想拿这个来逼我上他的钩,那是太卑鄙无耻了。我还不是这样容易吓得软的!”

  “不过,妹妹,你马上就要吃亏。怎么办呢,马上就会出乱子……”

  “也许。我也觉到了。”N又冷冷地笑,然而声音有点变了。“这几天的情形,简直是黑暗透顶。谁也看不惯。不把人当人!”

  突然,N把脸压在我肩上,紧紧抱住了我。一缕热的东西在我肩下沁开。我心里乱得很,不知道是愤怒呢,还是憎恨。N再抬起头来,泪光还是莹莹然,她咬着嘴唇,半晌,这才又说道:“我这班里,昨天是三十多个,今天只有十多个了!

  个个是半死不活的一脸悲苦,多凄惨!”

  多年前看过的一个影片的惨厉的景象,在我眼前展开,可是我除了默默诅咒,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N把头一摇,将她的秀发掀往后去。颓然放开了我,走到床前坐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毅然对我说道:“所以,我也就横了心了。我想,我的爹娘也跟人家的一样,我也不比人家高明多少罢,人家遭受的是什么,我凭什么权利去躲避?

  我等着它来罢!”

  我知道这些是什么意思,我的心似乎缩紧了。慢慢地我走到床前,两手都放在N的肩上,我的脸几乎碰到她的脸,我轻声说:“不过,妹妹,你到我家里去,不好么?我只有一个六十多岁的父亲,他是喜欢女孩子的。”

  N笑了笑,伸手捧住了我的脸:“这是可能的么?我自己还没有把握呢!要是有办法,那我也有个表兄,去年还通信,他就在——离你的家大约不远。”

  “事在人为。”我沉吟了一会说。“可是我劝你,此时你还得忍耐,你只要设想你是在做戏,——要争取时间!”

  二月二日深夜

  最意外的变化在今天下午发生,现在还觉得毛骨耸然。街上寂静,只有风声呜呜,时作时歇。神经亢奋,一时也不想睡了。老是看表,那时针偏偏移动得这么慢。不知N此时到达了目的地不曾?有无更不幸的意外?

  今天午后六时左右,F忽然光顾,说是请我上馆子。真懒得去,但是又未便固拒。近来我觉得F这人在这里学得几分流氓气了。

  还是到那“稳便第一”的所谓经济菜馆,拣了个近门的座儿。

  “这里空气好些,”我笑着说,“里边简直像个热蒸笼。”

  F问我喝什么酒。我摇头。在这种地方,我知道,最好是点滴不入口。其实F也是不能喝的,不过最近他似乎学会了几杯强酒。

  他要了半斤大麯,给我斟了满满一杯,怪样地笑着说:“这一点,你是不成问题的。谁都知道,你的酒量很可以。”

  我抿嘴一笑,端起酒杯来,把舌尖去舐了一下,觉得这酒很有力量,便存了戒心。在交际场中,如何劝人喝而自己不沾唇,我还有相当经验,今儿得拿出手段来对付这个朋友。

  主意既定,我就改取攻势,一变沉默寡言为嘻笑谑浪,先把F灌了一杯。馆子里这时候上座已到八成,我只觉得我背后不断有人走过,咻咻的气息,甚至波及我的颈脖。第二个菜上来了,我夹了一筷送到F跟前,抿着嘴对他一笑,端起了酒杯,可突然,F的眼睛皮一跳,嘴唇牵动,作了个狞笑的姿势。同时我又看出他的眼光射在斜对面的一隅。一个颇为耳熟的老雄猫似的外省口音,在我身后送来。

  “怎的,……”我轻声说,放下了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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