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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这个,也因为她是一个人,有感觉,有脾气;并且因为她是一个女子,有数千年来遗传的女性的弱点。”

  梅女士委婉地给了一个针锋相对的驳难。

  “她应该克除这种弱点!”

  黄因明猛然忿叫了。似乎她是个第三者,对于目前议论的事件是全然没有关系的。梅女士抿着嘴笑。却又不经意似的问:

  “那么你是单纯的恶作剧了,没有爱?可是后来你弄假成真了,你不觉得失悔么?”

  这却使得野猫似的黄因明垂下头去了。她叹一口气,放低了声音回答:

  “因为我也是血肉做的人,我也受生理的支配,我也有本能的性欲冲动;我是跌进去了。失悔,没有的。我并没把这件事看得怎样重要。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感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淹没了意志!现在,我想,是该我摆脱的时候了;并不是受良心的责备,却是我不高兴卷入这种灰黑的旋涡里。不过,梅,你记着我的话,我的嫂子还是不能快乐。她那样的性格,和她那样的丈夫,不会相安无事的。也许你不久就可以看见。”

  和来时一样的突兀,黄因明飘然去了。

  梅女士迷惘地靠在桌子上,疑惑是一个梦。她的耳朵里还在托托地响着那两句话:“我只恨自己太脆弱,不能拿意志来支配感情,却让一时的热情来掩没了意志。”半晌以后,梅女士方才懒懒地站起来,把那张登着自己那篇文章的《学生潮》拿过来撕得粉碎,嘴唇上露出一个冷酷的苦笑。

  一些摇惑,一些焦躁,更有些颓唐,在梅女士心上渐渐地积厚起来了。她的自信,她的乐观,早已大大地褪色,她蔑视一切人,也蔑视自己;她觉得人是到底不能做自己的主宰,人是常常不由自主地要做许多自己不愿意或竟鄙弃的事。这就是所谓命运罢?梅女士不相信命运。可是她亦不得不承认确有一股力,一根无形的线,在那里牵掣着人的行动,使事与愿违。人是两重性的,矛盾的两重性。自为妇人身以来,梅女士几次自觉到这种本性上的矛盾,然而直到听了黄因明的一番话,方才认识明白这矛盾的本身。“一时的热情淹没了意志!”,就是这么一回事。她已经有两次陷在热情的泥淖里,现在还是愈陷愈深。并且不知道怎地又失却了振拔的勇气。她觉得世上的人大概只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兽性的,那就狞恶。另一种是人性的,但是脆弱。她自己属于后者。“脆弱的人到底不能征服环境,即使只是‘柳条’的环境。”在烦闷的顶点,她起了这样的感想。

  她这个假想,在接到徐绮君的报告代谋职业无望的一封信时,便突然凝结成为固体,重压着她的灵魂。信里的紧要句子是这样的:

  你托我找的事,毫无希望。十四元一月的小学教员也是人浮于事!在益州的时候,我们想像社会是多么广大,现在为你的事情我跑了几天,才知道社会是窄狭到不堪,你想钻进一个头去,真不容易。梅,还是暂且实行你的“现在主义”罢!明年暑假时我一定回川,那时我们再从长计议。

  梅女士反复念着这几句话,心里像浇上一瓢冷水。可是在这冷冰冰的失望中,却也使她更清醒。她第一次认识了社会的真形,同时也更明白地认识了自己不但脆弱,且又看事太易,把自己的力量估量得太高,把环境的阻碍估量得太低。

  三个月以来的所见所闻所身受,彻底翻起来涌到梅女士的心头;她比较着别人和自己。在她的意识的眼前,并排地列着黄夫人,黄因明,柳遇春,和她自己。她似乎听得柳遇春忿忿地诉说他怎样在生活的旋涡中奋斗;她又听得黄夫人的话:变坏!没有一件东西不是时时刻刻地在变坏,……我没有勇气再找第二回……不是尼姑庵便是棺材,咳!人人都是为了追求什么而生活的,然而好像没有一个人得到他所想愿的一份儿!她看见自己孤悬在虚空中。然后是黄因明的狞笑和怒喊压倒了一切嘈音:她应该克除了这些弱点!

  梅女士猛抬起头来,看着窗外的落日,在心里对自己说:

  “黄因明知道自己的弱点,柳遇春会耐心地奋斗,为什么我不能够?事情诚然要意外地变坏,那又怕什么呢!我应该有勇气再找第二回,第三回,以至无数回!”

  但是她不能不照徐绮君的说法,暂且实行“现在主义”。柳遇春对于她的态度,也还不坏;他们俩中间尚能平滑地过去。这些就是梅女士的“现在”。

  冬的严妆,现在也开始。许多树木已经脱叶,许多鸟儿也躲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大地进了休息的“冬眠”时期。梅女士的心情亦复相似。恬静地一天一天过去,她几乎感觉得大可不必皇皇然他求。虽则当第一次雪花微飘时,柳遇春又提起了要一同回去的话,使她略感着几分不自在,但亦到底同意了。旧历年关前两星期她回到了柳家,再进那间曾过三宿的新房。这里的一切,和她离开时没有什么差异,只不过那怪眉眼的胖子老妈已经不在,另换了个朴实年青的乡下女子。柳遇春忙着年关的店务,晚上也不常回来,因而梅女士也就觉得这里并不比父亲家里坏了多少。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梅女士有了这样的印象:偶而相聚,柳遇春也还可喜,天天在一处,那就可憎。她盼望这年关延长到无尽期。

  微感不快的是黄夫人和黄因明不能常见面了。梅女士并不喜欢这两个人,但现在隔远了,却觉得缺短了什么似的。她很挂念这一对姑嫂的行动。她差不多间天要到父亲处去一回,就为的带便好看望这两位女士。

  旧新年也来了。按着当地的风俗,还是新嫁娘的梅女士,很忙了几天。恰就在这个时候,梅女士知道黄因明立即要回汉口去。在一次匆匆的晤见时,黄因明说:

  “前天险些儿闹出事来。嫂子要自杀呢!”

  梅女士变了脸色,眼前就浮现出黄夫人的惨白的面孔。

  “所以我明后天就要回汉口,和嫂子一同去。哥哥还是不肯呢!”

  只加了这一句,黄因明就走了,并没让梅女士多得些详细的情形。第二天梅女士抽空儿去找她们,没有遇到,后来就听说已经动身。

  这一件事压在梅女士心头,帮助她消磨了许多无聊的时间。她推想这个意外是怎样地发生?她又猜度那黄教员为什么不肯让夫人回去?她又断定黄夫人在路上大概还有变故发生。她只是这样惘然乱想,并没愤慨,也没有怜悯。似乎她的感情已经麻木。但当这些冥想也循环至无数次而感到腻烦的时候,她的生活便成为更难堪的平淡和寂寞。

  徐绮君的来信算是惟一的慰安。然而信是那样的少,那样的慢,又是那样的短。看书么?也不能解闷。理论太多的文章没有兴味,煽动的文字又往往使她想起那位高叫“打倒旧礼教”的黄先生。她甚至于企图从柳遇春身上找出一些兴趣。她很想再听听上次失和后他诉说自己并没错误的那种愤语。然而没有。柳遇春近来的态度,是恭顺而谨慎;是一种惟恐又因口舌上的误会而闹出乱子来的那样谨慎。他很出力地替梅女士买东西买书,仿佛认为非此不足以报答梅女士给他的肉感的欢娱。每在狂欢的第二天,梅女士看见柳遇春买了许多的东西给她,便从心深处漾起一丝拂逆的羞恶的滋味。她看出柳遇春多少有些改变了,像他自己所说的“改好”了,但这个改变同样是叫人起反感的:从前他认为梅女士是完全属于他的一件东西,现在则他认为仍须用金钱来换取她的欢心。从前他是封建地主的思想,现在只改变为资本主义下的商人。所以即使柳遇春怎样地殷勤,梅女士心里的寂寞荒凉却只有一天一天地加深加厚。

  为的要有个人谈谈,梅女士和韦玉中间又通起信来。新年中曾经见过这个青年一面,他还是那种温和忧悒的神气,他说现在他是在看佛经了。他就很高兴地背诵一段《百喻经》的文字给梅女士听。什么佛经之类,梅女士是全无兴味的,但韦玉的眼光却流露了异常的怡悦自得。

  那时候,梅女士心上掠过了这样的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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