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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梅女士又是抿着嘴笑。对于这位少年的自表忠诚和居功的态度,她从心深处感得一种畅快的甜味。从未有过一个仅仅识面的男子对她这样地关切,这样地热心,并且这样地努力想博她的欢心。仓卒间她竟想不出应该用什么话来感谢这种好意,只能将柔媚的眼波倾注在徐自强的汗气蒸腾的脸上。

  “他回去了,据说是因为有个亲戚刚刚在成都病死。”

  徐自强补足了他的报告,很悠闲地斜倚在树干上,仿佛是小吏在上司跟前销了差,等候着奖励。

  “什么亲戚?是不是姓韦?”

  梅女士急忙地追问,似乎早已知道有这一件事,而现在只待证实。

  “好像是姓魏。我以为是不相干的,倒没有仔细打听。你要晓得底细么?明天我一定可以详详细细告诉你。”

  梅女士吁了一声,垂下头去,轻轻地好像对自己说:

  “到底死了!为什么要他巴巴地赶回去?——可是,密司忒徐,不要再去打听了。绮君病好,请她就来!”

  这后半截话的口吻是严肃的,并且现在那长眉毛尖有些皱锁,那可爱的红嘴唇旁边也消失了笑意。徐自强觉得意外,几句早已等候在喉头的话语便又缩住了;但犹豫片刻以后,终于大胆地说出来:

  “也许她明天不能来。有什么事?我能够办么?你可以相信我还靠得住罢?我有许多话想对你说。都是绮君拦住了,不让我来见你。她把我当作不懂事的小孩子。天有眼睛,叫她生几天小病。现在要是你高兴,我们坐在这里谈谈。我有许多许多话语。”

  没有回答。一些庞杂的感想,关于韦玉的,柳遇春的,和她自己父亲的,正在坌涌到梅女士心头,不让她意识地玩味徐自强这一席话。她本能地对徐自强看了一眼,便坐在原来的黄桷树叶的厚茵上。

  自然这是愿意谈谈的表示,徐自强忍不住心跳,脸也红了;他的没有经验的嘴巴蓦地吐出拙劣的然而天真的三个字来:

  “我爱你!”

  梅女士愕然睁大了眼睛。站在跟前的这位中等身材的少年突然放大,和那黄桷树同样的粗壮;三角脸的羞红中透出无邪气的可又惶恐的情调。“我爱你!”这兀突的三个字,最后在梅女士耳管中回响了一下,似乎冲激得她的心也有些摇荡。但是只一刹那。梅女士自己的腻人的长笑惊散了一切幻觉。她凝视着徐自强的面孔,恳切地问:

  “从什么时候起?为什么?你爱过么?你知道爱的滋味么?

  光景你只在小说里看见过爱的面目罢?”

  这一串问题将徐自强弄糊涂了。在别的事情上,这位十七岁的中学生确是已经很老练,但在男女关系上,却连“幼稚”都说不到;他只是个粗朴的“未经验者”。他简直不曾梦想到女子的心胸有多么深奥。梅女士却又笑起来。她下意识地抓住了这位涨红着脸发窘的青年的手掌,很坦白地接着说:

  “你几乎闹了笑话。我不怪你。我也明白你的一片诚意。你又聪明又能干,我也爱你,可是你到底不过是一个小弟弟。大概你没有细细想过,即使我爱了你,于你有什么好处没有?自然更不曾计算到我这方面的利害关系。将来你有许多时间去闹恋爱,会碰到许多可爱的女子,那时候,你就会记得我今天的话语。——”

  梅女士忽然住了口;他看见徐自强的眼光好奇地而又贪婪地盯住了她的只罩着一层薄纱的胸脯,她又觉得有一个指尖正在轻轻地畏怯地搔触她的手腕。而且差不多是同时,她又听得左边传来了脚步声。她本能地洒脱了徐自强的手,跳起身来,便看见陈女士已经近在十步以内。

  几秒钟的难堪的静默。然后是梅女士微笑着说:“绮君的感冒还没好呢!”但在陈女士开口回答以前,梅女士早又转过头去郑重地吩咐了徐自强:

  “如果明天她仍旧发烧,就请你来接我回去!”

  三个人离开了那河边。陈女士例外地不作声,而且故意走在最末后;直到徐自强和她们分了路,这位“老处女”方才赶到梅女士肩旁,很狡猾地笑着,又绕着弯儿批评徐自强这孩子是个“怪物”,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

  午后下了雨,梅女士不能出去,便在房里睡觉。梦中她又在那河边的树下,徐自强蹲在对面,嘴里含着一排五六只黄桷叶的哨子,发狂似的吹着;那蒲——蒲的怪响使她头晕了,眼前一片黑。忽然她被抱住了,她挣扎,水浸透了她的衣服,然后听得一声猛喝,宛然就是韦玉的口吻:“你说在重庆再相见,可是你骗了我呵!”

  梅女士睁开眼来,还看见韦玉的失血的面孔像一幅大白纸覆在她脸上。窗外正落着急雨,屋檐的水溜响得和爆竹一样。她惘然躺着,忽东忽西地乱想,直到汗湿的纱衫复又干燥。

  当天傍晚,她就离开学校,回徐绮君的家。在绛色的夕照中渡过江时,她看着紫色的江水,心里说:“美丽的山川,可只有灰色的人生;这就是命运么?顶着这命运前进!”

  徐绮君的病却迁延着总不见全好。梅女士权充了看护,整天蛰居在卧房里,虽然颇觉得枯索,到底亦一天一天挨过去了。她并没有什么忧虑和焦灼。然而也不能兴奋活泼。感伤过去的酸泪早被她用火一般的忿恨烧干,即或触景感物,不免会在心深处偶尔漾起旧憾的微波,也立刻被她的冷酷的理知压下去了。她已经用意志的利剑斩断了过去的纠缠。那么将来呢?将来的幻想素来很淡,目下则简直没有;因而她亦不能自解嘲地空高兴。她只有单调的灰色的现在,她只能空白地让现在成了过去,便永远扔在遗忘里。

  徐自强还不时来挑逗她的心。他到底把他的“许多许多话语”倾倒出若干来了。但对于这个“现在”,梅女士也感得同样的单调无味。什么恋爱!她不是早就经验过?而且亲眼看见过许多?而且她也还没忘记柳遇春教给她的恶功课。她好像第一次吃鱼的人就没尝到真正的鱼味,却被腥臭弄坏了胃口;她糊糊涂涂有了这样的认识:恋爱之所以异于友谊,就因为有肉的关系,而肉的关系便等于柳遇春的单方面的泄欲主义。这是她领教的太多了。她想着就嫌恶。

  然而在她的心深处,在这单调空白的硬壳下,还潜伏得有烈火,时时会透出一缕淡青的光焰;那时,她便感得难堪的煎迫,她烦恼,她焦灼,最后便有一个凝结成为实体的问句显现在她的意识上:此后的生活怎样?但是也只有一刹那。她天性中的伉爽,果敢,和自信,立刻挥去了这些非徒无益的庸人自扰。

  渐渐地到了八月中旬。徐绮君从缠绵的疟疾里挣扎出来了。前此她写过几封信给她的哥哥,代梅女士找事情;陆续也来了两次回信,但都没有确定的答复。多半是不成了罢?徐绮君常是这样焦急地想着,便觉得梅女士的淡漠态度太叫人生气,太是自己不负责任。为了这一点,她们时有龃龉;像严父督责惫懒的儿子,徐绮君盛气地问:

  “怎么你毫不放在心上,倒好像不是你的事!万一绝望,你打算怎样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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