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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


  有人在那边呼唤着。李无忌再对梅女士看一眼,便转身走进礼堂内去了。梅女士也本能地离开那栏杆,踅近休息室的门口。

  门里很热闹。张女士坐在大藤椅里,高高地架起了两条腿,似乎刚说完话,正捧着一块西瓜大嚼。三四位女教员则在格格地笑。但当梅女士的面孔闪出在门前时,突然那些笑口都闭紧了;一种来不及掩藏的意外的错愕,都流露在各个人的脸上,这显然是不很欢迎有一个生客闯入她们的小小的舒服的环境了。梅女士也戛然站住了,咽下一口冷气,装作找寻什么人似的向房里溜了一眼,转身便走,可是离开那门还不过十步光景,猛听得哄然的笑声又从休息室里爆发,像利剑一般刺入她的耳朵。而且那笑声中又夹着张女士的半句话。“你们看,她——”梅女士心头一跳,脸上突然红了;疾回过身去,她飞快地跑进休息室,嘴唇上浮出勇敢的不屑意的冷笑。

  “不站在那里招待惠师长么,密司梅?”

  经过了短短的窒息的静默后,张女士睒着眼睛出奇地说。

  “好像本来有四五个招待员罢!”

  这是针锋相对的回答。同时有这样的疑问闪过在梅女士的心上:什么师长?这就是她们暗中取笑人家的资料么?

  又是半晌的沉默。大礼堂内的闹声像是远处的蛙鸣,波浪般起伏着。从没和梅女士周旋过的那位扁脸的姓赵的女教员却忽然开口了:

  “我们是乡下人,不会招待阔老。惠师长是新派,独一无二的新派将军,总得是漂亮的新人物,奋斗过来,脱离家庭的,方才合他的脾胃呵!”

  一位或两位发出了赞助的高兴的笑。张女士却似乎不以为然;她瞅着赵女士的横椭圆形的肥脸,冷冷地说:

  “新派的将军!希罕他!什么新派,他懂得么?老实说,我是瞧不上他!不过,佩珊,你忘记了惠师长素来喜欢相貌古怪的人,所以你也有招待的资格。哈,哈!”

  立刻赵佩珊的脸涨得通红,局促不安地向左右狼顾,很有点敢怒而不敢言的神气。梅女士在旁边抿着嘴笑,心里明白这些小心眼儿的姑娘们的鬼伎俩。

  “快三点钟了,还不来;一定要等他到了才开会,太没有道理!”

  常常和张女士在一处的周女士忙插进来说,企图转换谈话的空气。又是一位或两位表示同意似的发出了等得不耐烦的嘘嘘的声音。张女士微笑着转过脸来看梅女士,似乎还有话;却蓦地从门边来了徐绮君的声音:

  “原来你们都在这里。要开会了,请你们去罢。”

  抑扬的军乐声由嘹亮的平地拔起来似的喇叭和铜鼓的合奏开始,骤然灌满了这休息室,仿佛那军乐队就在门外。各位女士们都本能地站起来。梅女士走到门边时,猛回头对阁阁地响着高跟皮鞋抢出来的张女士笑了一笑,轻声说:

  “密司张,我也要爱你这一对时常高高地架起来的白腿了!”

  不让张女士有什么回答,梅女士长笑着跳出门去,赶上了徐绮君,拉她穿过一条游廊;这时候,在她们后面的顿然静穆了的大礼堂内,琅琅地响着铃声了。

  现在梅女士看得很明白,有一些奇怪复杂的事情等候在她的教员生活的前途。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那五六位女教员有密约似的对她抱了敌意,——是混和了嫉妒,鄙弃,猜忌,等等复杂的心情的敌意。在先梅女士想来这不过是狭小的“排外主义”,因为她们都是重庆二女师的毕业生;但看到她们和徐绮君又很友意似的,便不得不猜想到别的方面去了。一种强有力的烦闷,渐渐地在梅女士心中积累起来。她曾经把自己的感想对徐绮君说过,不料徐女士反说她是“神经过敏”。神经过敏么?梅女士绝对不承认。她看准了别人是有意排挤她。而她亦不甘示弱!为什么要示弱?有人反对她,一定也会有人赞助她;只有平凡的人才是无毁无誉的呵!从开学礼那天起,她的烦闷化而为愤激;

  她准备着强硬地对付她的敌人,甚至于不惜正面冲突。

  但在开学以后,各人都忙着功课,这种紧张的形势渐又缓和下来了。梅女士的主要功课是一年级新生;这里有十七八岁的大姑娘,也有八九岁的小孩子。上课的时候,不是大姑娘们打瞌睡,便是小孩子们吵闹。她没有法子使得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够恰好地吻合全体学生的胃口。她觉得如果有一个学生不是睁大了眼睛看着她的话语从嘴里出来,便是教学上的大失败。她烦恼地站在讲台上,时时用眼睛瞧着课堂外,仿佛正在做什么犯法的丑事,惟恐被别人来发见了。她的对于同事们不示弱的主见,也渐渐地动摇了,“至少在教书这一点上,自己是硬不过人家罢?”她忍不住这样惴惴地想。

  没课的时候,梅女士悄悄地去观察她的同事们是怎样一个教法。还不是同样的糟!她又去参观师范部各教员的工作。很使她吃惊的是后排的学生们竟有几个在那里打“扑克”。自己做中学生时上讲堂偷结绒线衣服的往事,便在梅女士的回忆中跳出来了。“还不是一样的不听讲!”她轻轻地开脱了那些师范生。可是转念到自己当初只在老朽冬烘教员的班上才结绒线或是偷看别的书,便又不胜感激,觉得这个名为彻底改革,全体新派教员的师范学校,实在也是不敢恭维的了。

  这一切的发见,消灭了梅女士对于自己职业的幻想,同时却增加了她的勇气;她看轻那些男同事和女同事,也看轻觥觥然新人物的校长陆克礼。

  同时这一切的“看轻”也要求梅女士付给巨大的代价:消沉和孤独。她只有徐绮君是朋友,其余的男女同事都成为想像的——而且不单是想像的敌人。虽然国文教员李无忌屡次表示友意,她的回答始终是落落难合。

  然而徐绮君亦快要走了。九月十二那天,这两位好朋友,去游龙马潭。坐一条小船在澄碧的秋水中容与浮荡,离别之感压在她们心头,好半晌两个都没有话。戴着一簇庙宇的水中央的小洲,还是葱茏地披了盛夏的绿袍,靠边有几棵枫树则已转成绀黄色;阳光射在庙宇的几处白墙壁上,闪闪地耀眼,仿佛是流动的水珠:这使得全洲的景色,从远处望去,更像是一片将残的荷叶。金色的鲤鱼时时从舷边跃起,洒几点水到船里来。在那边近洲滩的芦苇中,扑索索地飞起两三只白鸥,在水里盘旋了一会儿,然后斜掠过船头,投入东面的正被太阳光耀成白银的轻波中,就不见了。那后面是静悄悄地站着的山峰,慢慢地在吐紫烟。

  梅女士惘然望着,心里忽然阴暗了;这美丽的景色只给她一种窒息的悲凉。她松一口气,转过头去,猛觉得眼前一亮。西边的一群高低起伏的山峰正托着个火球似的落日,将这一带的山峦都染成了橙色。

  “美丽的山川,却只有灰色的人生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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