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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梅女士惘然摇头,随即脸色变庄重了,略带几分兴奋回答:

  “不是不肯想,却是因为常常有些想不到的事情岔出来叫你觉得想也是徒劳。我曾经想得很远,打算把韦玉的夫人和小孩子都弄出来;替她们筹画一条生活的路,替小孩子找学校。可是,绮姊,你看来我这如意算盘打得通么?或者你反要觉得我这想念是太空浮了罢?这是关系着几个人将来生活问题的,我以为比什么柳遇春或是父亲那方面,更加重要。然而我即使有计算,也还不是白想!明天后天的事,谁料得到!

  除了这一件,我就看不到还有什么值得焦虑的事。”

  “你自身的事呢?你的婚姻关系?”

  “这个,关键不在我,却在别人;我倒很想怎样怎样,可是中用么?也还不是白想想,自招烦恼罢了。”

  徐绮君忍不住闷闷地嘘了口气,再没有话了。她还是不赞成梅女士的主意,并且似乎已经看见梅女士的前途是消极颓废;于是突又记起刚才梅女士的一句话:“不过,绮姊,你走了以后,我恐怕更加要变,变成一个不是原来的我了。”变啊!她是意识地要走到变的那条路呢?是被逼着不得不走罢?徐绮君的脸色很阴暗了。往事都勾起来了。她想到躲在她家里找不到职业时的梅女士曾经是怎么的神情和说过怎样的话,她简直不敢抬起眼来向梅女士瞧。

  然而梅女士仍旧洒落地倚在窗前;她那沉吟似的目光遥射在那边的竹帘上。凉风轻轻地扇着,环抱着龙马潭的山峰现在罩上了薄纱样的面网了,紫的是云气,白的是炊烟。天色是看着快要黑下来了。

  微风吹来几声魅人的软笑。是那样的清晰,仿佛就在窗外,将徐绮君从沉思中惊觉了。她对梅女士掷过了一个询问的眼波。然而笑声又来了。这一回,徐绮君听得很准确,忍不住诧异地征求同意似的问:

  “好像是张——?”

  “还有一个是陆。在船里时,我就看见他们站在石级上。”

  说这话时,梅女士还是望着那边;但似乎对方也在作同样的窥探罢,梅女士忽然将身体一闪,躲过了窗口,轻盈地走到徐绮君身边。两个人对看了几秒钟,便离开了那水阁。

  归途中,梅女士很轻松地说笑着;徐绮君却有些心神不属。她的耳朵里还在回响着魅人的软笑,她又加上了若干解释,推论出若干假定,她更觉得梅女士本来的性格和现在的心绪,不巧又处在这样的环境,是非常可虑了。

  她们到学校时,已经是灯火齐明的黄昏。校中的庶务员正在到处找寻陆校长,说是有了重要的公事。

  徐绮君走后,梅女士的卧室便换了地位,是须得经过张女士房外的一间光线不大好的小厢房。因为是一个人住,梅女士也还满意,但不免要和张女士多接触,又很觉得厌烦似的。张女士的态度却比从前友意些。借一本书,削一枝铅笔,或是给看一些新买来的小物件,这些每天会有的琐事,都成为她跑到梅女士房里的藉口。这些访问都是很短促的,往往只是一个微笑,一个点头,至多交换了一两句照例的客套,然而她那临去时的斜掷过来的眼波,妩媚,深沉,而又尖利,似乎含蓄着不尽的余意的,却常使梅女士感到怅惘,很想拉回这位古怪的小姑娘来吻她几下,或是咬她一口。“她是可爱的,而又可恨——这么一个怪物!”望着那娇小活泼的后影,梅女士忍不住常是这样想。于是,开学礼前夜茶话会时瞥见的桌下的腿,龙马潭庙里水阁中的笑声,都一齐翻上梅女士的记忆,于是便觉得张女士的奇怪的眼光多半是藏着这样的背景,是混和了恐惧,猜疑,不敢信任的意义的。在这些时候,梅女士就觉得张女士亦复可怜,很想对她说:“我不是那么不够朋友的。请你信任我,只管放心;我们来做一个好朋友。”但是总没有机会表白她这样的心意。张女士的太闪烁的神情,屡次格住了梅女士这种蓄意已久的慷慨的友谊。

  无论如何,在表面上,她们是日渐接近了。只在一星期后,张女士自动地用了亲昵的称呼“梅”,又吃吃地笑着说:“啊,怎么你这样多礼,总是密司,密司的;叫我逸芳罢!简便些,单是个‘逸’字。‘芳’是我们姊妹中间公有的,我的妹妹叫‘漱芳’。我打算不用这个字呢。”

  梅女士抿着嘴笑,心里转到了那些久藏的话语。可是张女士已经站起来说:

  “明天给你看她的照片。很美,可以比得上你。”

  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张逸芳突然拿起梅女士的手来往嘴唇边碰一下,便格格地艳笑着走了。她的浅蓝色的衣裙飘出一股醉人的香味。

  扁脸的赵佩珊住在梅女士的隔壁。两个房间的窗子是同方向的,对着一个小小的天井;她们俩靠在窗前,便可以谈话。可是谁要走到谁的房里去,却须得绕一个大弯。这位赵女士大概有二十六七岁了,一眼看去便知道是个庸碌的人物。她的肥肿的扁脸儿上,从鼻孔边到嘴角有两道很深的肉纹,因而带着哭丧似的表情,叫人看了不快。和她同房间的朱洁是已嫁了的妇人,有家在城里,虽然名为住校,其实是每夜回家去过宿。晚上人静了时,梅女士总能够听得赵佩珊独自在房里像老鼠做窝似的簌簌地响着,直到十一时后还没停歇;这正和在大众前的一声不响的赵佩珊恰好相反。

  梅女士对于这位扁脸女士没有什么兴味。所以虽然是声息可闻的贴邻,却很少交谈。她认为最可亲近的,是那位常和张逸芳在一处的周平权,现在就住在梅女士和徐绮君住过的那间房,在这排女教员宿舍的最西端,跨过一个走廊就是小学二年级的课室了。刚换了房间那几天,梅女士下课来常常误走到周女士那里去,因此有过几次长谈。周女士不过二十三四年纪,整洁伶俐,和她的性情一般。因为她又是事实上的小学部主任,梅女士和她的接触,当然是日见其频繁。

  此外,还有一位不住在校里的女教员和两位刚从师范部毕业的男教员,则在开学的四星期后,梅女士还是不曾见过面。

  这样渐渐地熟悉了身边的小环境,在照例的见面时的寒暄和一笑中混日子,梅女士虽然感到几分孤独无聊,却也并不难堪。荏苒地又是快要一个月,成都方面,梅老医生来了封呵责的信,但结语却是“已往不咎,此学期终了后,务必辞职回来。”柳遇春也派人送来了衣服和钱。梅女士立即将钱如数退回,经过这么一来,学校里的同事们便很公开地在梅女士跟前询问过去的种种了。梅女士只是抿着嘴笑,没有回答。

  猜测和议论的云层,渐渐从梅女士身旁厚积起来了。她成为全校的趣味人物。师范部的男教员们时时借一点小口实来和她闲谈了。自始就表示着多少友意的李无忌尤其是包围得紧密。全学校正在闹烘烘地筹备双十节的提灯大会。李无忌的工作是编辑“双十临时刊”,可是到了九号晚,他还没有开始看那些文稿。他戴着苍凉的月色,独自在小学部教室前的廊下徘徊,心里纳罕着为什么一个女教员也没看见。

  波浪似起伏的哄笑声隐隐然击动了他的耳膜。是从大操场那方面来的罢,李无忌的怅惘的心头模糊地起了这样的感念。他将颈脖子一挺,——这是他掀开那些蓬松地披到眉梢的头发使往后去的唯一的方法,便本能地移动了脚步。

  黑魆魆的广场上闪耀着几百盏红灯笼,哨子的尖音响得很有规则。体育教员钱麻子正在这里指挥着全校的学生,演习他“创作”的新把戏。这也是整整预备了两个多星期了;依着一定的口令,那些提了红灯笼的四五百个学生可以排成“中华民国万岁”六个大字,就是这一点小伎俩,那钱麻子今晚成了中心人物,吸引着全校的人都在这里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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