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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五


  梅女士柔媚地然而坚决地作了结束,就赶快转换谈话的方向,问李无忌打算什么时间回南京,徐绮君是不是常常见到。李无忌脸色灰败,惘然答应着,不转眼地对梅女士瞧。没有什么特异的表情流露在梅女士的脸上。还是那样弯弯的仿佛会说话的眉毛,还是那样顾盼撩人然而坦白无邪的眼睛,以及可爱而又可畏的微笑。

  “希望我再来上海时,你的学习时间已经完毕,能够作决定的答复。”

  这么喟然说,李无忌就去了。老妈子又在客堂后一叠声叫少奶奶。

  两三天后,梅女士这才觉得自己快要变成真正的少奶奶了。黄因明似乎很忙,整天在外边跑,又继之以夜;有时回来得太晚,还得梅女士去开门。老妈子又不时要请三小时以至半天的假。守家的责任竟很合理似的落在梅女士肩膀上。幸而她还有新碰到的那本书解闷,且又陆续找出许多来,所以三天不出门,倒也不觉得什么。

  这些书籍在梅女士眼前展开一个新宇宙。她的辨不出方向那样的迷惘的苦闷暂时被逼到遗忘的角落里。现在她的心情,仿佛有些像四五年前尚在中学校时初读“新”字排行的书报。那时她亦能够暂时把要恋爱而不得的苦痛扔在脑后。

  但是有一天梁刚夫来,看见梅女士浸淫在书本里,又听到黄因明讲起“少奶奶”的笑话,便说单看书也不中用,说什么革命的斗争的宇宙观和人生观应该从实生活中去领受。他又劝她们在后门上装一具新式的弹簧锁,那么,有三把钥匙,黄因明,梅女士,老妈子,各人拿一把,免得做了房子的奴隶。

  虽然并不十分理解梁刚夫的议论,梅女士却也下意识地遵奉。她又时常出去走动了。然而又感得无处可去。别人都像很忙,常去打扰也不好意思。后来她想得了一个消遣的方法:练习骑脚踏车。

  写信也要消费梅女士一部分的时间。李无忌的来信很勤,而且差不多每封信的末尾总拖着一个问句:“你的学习快完工了罢?”徐绮君也不躲懒。她虽然住在南京,却告诉了许多广州的事,因为她的堂弟徐自强在那边的军官学校里。

  这一点,点缀着梅女士的闲暇生活,也就不很寂寞了。好像害热病的人已经度过那狂乱的期间,现在梅女士的心境进入了睡眠样的静定。想侦探黄因明他们到底有什么秘密的好奇心,也逐渐冷却了。“做一面镜子专照别人有什么好处呢!”梅女士这么策励自己。并且她已经明白黄因明他们是干什么的了。最近黄因明不似先前那样忙,闲谈时便也有意无意地说到她自己的事。梅女士总是静听,不表示什么意见。她还不能对于那些事下批评,而随便敷衍,她又不肯。

  在这平静的然而不免灰色的生活中,只有梁刚夫的来访,会使梅女士感到新的不安和复活的苦闷。有时只有他们两人,谈话又如此有味,忽然梅女士的耳边隐隐地响着李无忌的声音:是不是仍旧是给一个简单的“不”?她注意地瞅着梁刚夫的眼睛,盼望发见一些不寻常的东西。没有。话也谈到了男女关系。那时梁刚夫的眼光更加亮些,开玩笑似的蓦地来了个问句:

  “密司梅,你的经验不好说说么?”

  梅女士觉得这句话怪刺耳,同时却又嗅出轻侮的气味,她的回答便很尖利:

  “因为不奇特,不是偷偷摸摸的,讲出来也未必有味。”

  梁刚夫淡淡一笑,既不生气,亦不忸怩,仿佛还带些反倒可怜梅女士心胸太仄狭的意味。梅女士也立刻后悔,她自己奇怪为什么竟说出这样的硬句。好像年青的母亲虽然一时使性,打了心爱的小宝贝,但过后心里多么疼惜,她呆呆地看着梁刚夫,经过了几秒钟,方才叹一口气接着说下去:

  “并且我不知道像我所经验的那样事,是不是也算得悲剧。我爱过一个人,可是他不敢爱我;他要求我为了爱他的缘故不再去爱他。我用了极大的努力遵照他的意思做。然而什么都铸定了时,他又变了主意,他敢了;可是就在那时候,他——病死!”

  短短的沉默。然后来了梁刚夫的照常冷静的声音:

  “你们做了一首很好的恋爱诗,就可惜缺乏了斗争的社会的意义。”

  梅女士打了个寒噤。这样干燥冷酷的批评比斥骂还难受。她轻轻地咬着嘴唇,赶快转换方向拿一些不相干的话语混了过去。

  后来梁刚夫走了,梅女士闷闷的总觉得不高兴。她恨这心冷的人,她又恨自己。为什么丢不开他呢?是傻子才不会看懂一个女子眼睛里的意义!然而梁刚夫是聪明机警的。也许因为他太聪明,因为他很知道已经怎样有力地吸引了一个女子的心,所以他故意拿身份,而且要故意玩弄这落在他手掌中的一颗心?也许他竟是那样残忍!手里掉落了书也不觉得,梅女士倚在枕上,继续她的愁思。密云中漏出来的太阳光斜射到她脸上,她闭上了眼睛,她的身体渐渐滑下去,直到平躺在床里。假设的问题都答完了,有一根新的自慰的线索从她迷惘的意识里袅袅然飘起来;他们都不是畏瑟忸怩的人儿,在这件事上,他们最是赤裸裸地毫无勾心斗角的意思,自然他们不肯叭儿狗似的献殷勤;无论谁爱谁,总之不是可羞的事,应该直捷了当表示,为什么不向他表示呢?应得有点明白的表示!

  于是一种近乎后悔的情绪,将梅女士送回到刚才的谈话里。冰箸一样的东西还在她背脊上溜过,但是她听得自己嘴里的话却是询问什么叫做“斗争的社会的意义”。然后看见梁刚夫凛凛然站起来,走到她面前立定。嘴边有些似笑非笑的皱纹。许多红星从他们中间爆出来了。好像被看不见的手推了一下,梅女士猛投入梁刚夫的怀里,他们的嘴唇就碰在一处。拥抱,软瘫,陶醉,终于昏迷地挂悬在空中。然后掉落在地下似的,她看见只有她自己一个。梁刚夫在不远的前面慢慢地走。她赶上去要拉住,却接到一句严厉的呵责:

  “还要什么?”

  “我爱你。”

  “但是我不能够。我只能给你所需要的快感。”

  她哭了,蛇一般缠住了梁刚夫。突然沉重的一拳落在她胸前,她倒下了,红的血从嘴里喷出来,淌了一地。

  梅女士低呻着睁开眼来,双手尚紧按住自己的胸脯。“哼!恶梦!虽说是恶梦,然而并没更坏于我不梦的时候!”

  她这么想,冷冷地笑着。然后惨白罩上她的面孔,她伤心地滴了几点眼泪。比恶梦都不能再好的现实呵!她宁愿死在梦里!过去的全生活又飞快地倒退回来了。何尝没有浓艳的色彩,然而多么错乱颠倒,真比梦都不如!直到现在为止,爱她的人可真不少呢,但是她也爱的,却只有两个;两个!第一个是不敢爱她,第二是不愿爱她。而她又没法使得自己不爱这第二个!是这样的命运么!然而的确是这样颠倒错乱的人生!

  在梅女士的泪光晶莹的眼前,浮出了韦玉的幽悒的愁脸和梁刚夫的冷静的笑容。它们都在颤动,都在扩大,终于吞没了梅女士的全身。

  外面是北风在虎虎地叫。彤云密布的长空此时洒下些轻轻飘飘的快要变成雪花的冻雨。冬的黑影已经在这里叩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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