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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七


  人们不快活的脸上显然有些被打扰了的不很愉快的颜色。

  “今天是全体动员出发讲演的第二天,为的要唤起市民注意顾正红案,也为的反对印刷附律,交易所领照,和码头捐!

  你看,帝国主义那种如临大敌的威吓!”

  到了永安的大门时,梅女士在徐绮君耳旁轻轻地说。

  两位相视一笑,顺脚走进了那百货公司。

  徐绮君却也打算买些应用品。她们到了三楼,又转上四楼去。这里顾客不多,寥寥的几位,还都是随便看看的。店员们懒懒地倚在柜台旁,三三两两地在谈论,那种轻松的神气极像是议论什么新排演的“机关布景,八音联弹的文明戏”。徐绮君正在钟表部前看着一排德国制的小巧的时钟,梅女士从后面跑上来,轻轻地碰她的臂肘。自始便用半个耳朵听着店员们的谈话的梅女士,此时听到了几个可惊的字了。徐绮君转过脸来向着她的同伴,正要问是什么事,梅女士的眼光忽又引开,遥掷到那边靠马路的一排窗。通到洋台上的一扇门开着,颀长的一个男子倚在门旁,脸儿向外。微笑浮上梅女士的嘴角,而且并没用眼光招呼徐绮君,就飞快地跑到那男子的跟前。

  相距不满半丈的时候,梅女士认准是梁刚夫了,同时他也回过头来。

  “果然是你回来了呀!刚才宝山路口就见了你了。”

  梅女士妩媚地笑着说。

  “昨天到的。黄因明呢?”

  “不知道。早上十点钟她先出去。说是到棋盘街的罢?”

  “不错。她是派在四马路棋盘街一带。你不是和她在一处么?”

  梅女士略有些忸怩了,勉强笑着回答:

  “不。我到火车站接一个朋友,刚刚回来。”

  “那么,老闸捕房门口的事,你不在场,也不知道?”

  “出了事么?”

  “是的。不大也不小的一件事。老闸捕房里关进了一百多个,巡捕开枪,当场死了五六个,伤的还没调查明白。我们损失了很好的一个人。如果黄因明没有下落,那就是两个!”

  这铅块样的句子揭去了梅女士脸上的粉霞样的光彩,但她的眼睛里立刻透出血色;多少带几分吃惊,然而还镇静,她急口地问:

  “什么时候发生的?”

  “午后一点钟我在这一带巡行,还没有事;三点多钟在闸北接到消息,说是已经流了血。好!‘二七’以后第一次的血!”

  接着是兴奋的沉默。然后梁刚夫冷冷地微笑着,又加一句:

  “回去看黄因明有没有在家!”

  “在家的话,叫她到二百四十号么?”

  梁刚夫点一下头,就走了。梅女士惘然望着窗外的热闹的街道,望着那些照常行乐的人们,愤怒的血液升到她的脸颊,这时候徐绮君已经站在她肩下。

  从永安公司出来,梅女士和徐绮君沿着南京路向西走。对街同昌车行样子间的大玻璃窗破了一块,碎玻璃片落在水泥的行人道上,已经被往来的脚踏成粉屑,而在这亮闪闪的碎堆中间,分明还有殷然的一滩血迹!这就是牺牲者的血,战士的血!可是现在悠闲地踏过的,是一些擦得很亮的皮鞋和砑金的蛮靴,是一些云霞样的纱裙飘荡着迷人的芳香,是一些满足到十二分的笑脸,似乎不曾有过什么值得低头一看的事情发生在这个地点。

  梅女士激怒得心痛了。她睁大着充满了血的眼睛,飞快地向前走。满街的人都成为她的仇敌。她的柔软的肩膀猛撞着强壮的臂弯,也不觉得痛,她只是发狂地向前。是呀,向前。前面就是老闸捕房,殉道者的圣殿!

  然而在广西路转角她被阻止了。骑巡,“三道头”,华捕,印捕,还有万国商团,密麻地布成了散兵线,驱逐所有向西的人们向左右转。

  无论如何不能闯过去的了。梅女士站着看。忽然一个马头在她眼前晃出来。骑巡的马闯上行人道了。梅女士疾侧过身去,机械地抓住了马的勒口铁环下的皮带用劲向右边一摔,那匹马踉跄地打一个盘旋,连坐在上面的黑大汉也像醉人似的颠了几下。立刻人丛中爆出扰动来了。一个印捕,手摸着枪柄,冲到梅女士跟前,粗黑的手掌已经扬起。梅女士咬着牙齿狞笑一声,便拉着徐绮君的手,闪电似的穿进广西路口的一个什么里。

  到了家时,已经渐渐地在下雨。没有黄因明。行李早已送到,李无忌还留有一个字条,说是晚上再来晤谈。梅女士粗暴地拿这字纸揉做一团,丢在字纸篓里,便倚在床上闷闷地不作声。同昌车行门前的血迹,模糊地挂在眼前,枪声和喊声也在她耳边响了,然后是梁刚夫的脸,又是徐自强的夸大的话语。

  “梅!”

  坐在对面的徐绮君低声唤,但是又不往下说,只管凝眸对着梅女士看。似乎她已经看出梅女士的心事,又怪样地微微一笑。自然这不能逃过梅女士的敏感,忽然羞红偷上了她的笑涡,她讪讪地问:

  “什么话呢,你说呀。”

  “没有什么。不过,刚才,在永安公司楼上,我看见你连朋友都不要了,跑的那么快,谈的那么亲热!”

  徐绮君曳长了声浪,一字一字顿出来,还是当年在中学校的神气。

  “那是因为有些正经事,而且又是好几个月不见面了。”

  梅女士有意无意地分辩着,但也忍不住笑起来。

  “自然有些正经事,何况又是多久不见面!但是,恐怕你自己也明明白白觉得,你,那时,眼睛里,有些特别的颜色,你的笑,特别有光彩。”

  没有回答。梅女士只是软声地笑着。

  “梅,现在才知道你也学会了怎样做秘密工作。总没见你给老朋友的信里提过一笔,而且当面见到了,也不给你的老朋友介绍一下。梅,该不该受罚,你自己说。”

  徐绮君说着,也高声笑了,走到床前坐下,双手捧住了梅女士的面孔细细地看。多么迷人的美脸儿呀!弯弯的眉毛,鲜红的嘴唇,怒时也像在笑的眼!徐绮君贪婪地看着,等待回答。然而蓦地这美脸上起了一层阴翳,明媚的眼睛里有些潮湿,梅女士咽下了什么似的带着低声的叹息说:

  “该不该受罚么?如果配受罚,我倒也十分情愿。可惜你猜到了反面。绮姊,我有过好几次这么想:如果你在跟前,我一定要抱住你痛哭了,把我的苦闷统统吐出来。如果你知道我这一向的心境,你也许会说我怎么变了。绮姊,真真的变了。像一些发狂似的恋着我的人,我现在是心不由主地恋着人了。可是他,不能够让我爱,或者并没感到有一个我在发狂地在爱他。”

  突然顿住了话头,梅女士把头埋在徐绮君的怀里,像一个十分受委曲的女孩子投身在母亲的慈爱的拥抱里要求慰安。

  料不到事情是这样开展的,徐绮君暂时怔住了;过一会儿,她方才迟疑地说:

  “是第二个韦玉罢,但是我看来不像。”

  “不是。他是韦玉的反面。”

  梅女士抬起头来很兴奋地说,随即颓丧地又倚在徐绮君的肩头,轻声儿似乎对自己抱怨:

  “就是这么永远要一些要不到的,我呀!当初韦玉另有一个恋人,无抵抗主义!现在的他,也有一个,也是主义罢,我这么猜;然而无形的恋人外,他还有个有形的,有血有肉的;

  我真想见一见她!”

  “梅,勇敢起来。不要跌进三角的坑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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